17 皇後(二)
皇後(二)
皇後伏壽比曹節想象中要乏味得多。
她年紀與皇帝相仿,兩次生育在她的樣貌身形都留了痕跡。面如滿月,眸如春水,眼角唇邊有些細紋,是成熟/婦人的風韻,但到底姿色已過盛年。
嗓音柔婉,言談溫和,舉止端莊。仿佛班昭書裏的上古賢後,嫘祖太姒,母儀天下。
由內而外,于曹節而言,總之是很乏味。就連皇後目光中對她這個曹家人的一絲戒備和厭惡,都是乏味的。
乏味,但被愛着。
若說曹節對她有沒有嫉妒,有一點,但不多。
她心底曾經湧起過極濃烈的嫉妒的味道,在她還稚嫩的時候。但現在,她連嫉妒的感覺都幾乎已經麻木了。
“貴人請起。”皇後吩咐道。又命人給曹氏設座。
“謝皇後娘娘。”曹節起身。
皇後說了些“若有住不慣的地方,随時告訴本宮”之類的話,曹節一一客氣應對。
正說話間,皇帝駕到。
“陛下真是生怕臣妾欺負娘娘。”起身迎駕時,曹節小聲向皇後笑道。
皇後面色微紅,輕聲道:“貴人這是哪裏的話。”
曹節笑道:“娘娘難道沒有聽說,我昨日見陛下時,‘忘’了行大禮。”
皇後的眼神黯了黯,但皇帝面前,她很快便重新打點起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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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協受了二人的禮,打量着皇後面色和悅,知道曹節遵守約定,确實禮敬皇後,于是稍稍安心。
三人一同在椒房殿用了午膳,撤膳後,宮人請示,貴人去何處午歇——昨夜曹節宿在了天子寝宮,但總不能長住——如果她打算遵守宮中禮節的話。
自從青雀閣灰飛煙滅,曹節輾轉寄養別處多年,早已給乖僻的心包了一層乖覺的铠甲。既然要與皇帝合作,自然要識趣,故而說要去百子坊。
“百子坊裏最好的一間。”她說。
“好。”他笑着答允。
芷陽殿。
遷都之前,洛陽舊宮的芷陽殿,為皇帝生母、靈懷皇後王氏生前所居。
當年王氏尚為美人,中宮皇後何氏性擅嫉妒,王氏心懷畏懼,察覺有孕後服藥欲堕胎,而胎安不動。此後王氏數次夢見自己肩負着太陽行走,是為吉兆,故而決心生養這孩子。光和四年,王美人生下皇子劉協後,遭何皇後忌恨而被毒殺。
有的母親,為孕育孩子而死;有的母親,因孕育孩子而活。但結局都是一樣凄慘。
曹節在芷陽殿坐着發了一下午的呆,宮人們不敢上前擾她。
入夜,臨睡,她喚人來問道:“陛下今夜歇在哪裏?”
宮婢吞吞吐吐不敢答。
竟是如此怕她。曹節覺得好笑,笑道:“椒房殿?”
她一笑,那宮婢越發瑟縮,埋着頭答道:“是。”
“我猜便是這樣,”曹節笑道:“陛下想必,很思念皇後吧。”
被迫和不愛的人同榻而眠,漫長的夜晚之後,一定會很思念心上人的,像餓了、渴了那麽思念。
她為什麽會知道?
是啊,她為什麽會知道……
她當然知道啊。
第二天夜裏,曹節本想早早安寝,皇帝駕臨。
“父侯今日是有信到許都麽?”曹節問。
劉協微微訝異道:“并無。”
“哦。”曹節微笑。只是一個微笑的動作而已,唇角向上一彎,很快放下。顯然是不走心的。
劉協明悟,說道:“我并不是非要他脅迫,才肯來看你。”
“那你便是為了皇後了,是不是?”
“皇後确實說過,說你年少離家,讓我來陪你。但即使她不說,我也是如此想。”
倒是一對善人。曹節淡漠道:“你不要過來。我不想顯得自己很可憐”
“我說過,只要你對皇後和嫔妃們好,我一定會對你好的。”
“你不要對我好。”她惱火道。
與前天晚上一樣的說辭。劉協嘆了口氣,吩咐左右更衣。
曹節站着不說話,也不動。
劉協學着她的話,說道:“我來都已經來了,今晚若從這裏出去,你明天便沒有面子。”
兩個人并排仰卧,各自看着頭頂的一片帳子,帳子上繡的花,金線閃着光,旁的線都黯然失色
“這樣兩個人躺着,比一個人更寂寞,不是嗎。”曹節說。
劉協扭頭看着暗影裏的她:“你只有十六歲,為什麽說出來的話,像是三十六歲。”
她并沒有看他,只說:“事物的味道,我嘗得太早了。”愛與恨,都太早了。她想,大概往後的人生裏她将領略到的一切,都會顯得淡然無味,她只能靠反複咀嚼舊回憶活着。
劉協沉默片刻,突然爬起身,曹節無意識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回過神來又猛然松開。
劉協笑道:“我不走,叫人給你拿好東西吃。”說着招呼宦者來,在宦者耳邊吩咐幾句。
宦者去了一會兒,用金豆端回來一盞東西,燈影下看不清顏色,流動的琥珀般,仿佛是紅的,又仿佛是黑的。
劉協一手扶她坐起來:“嘗嘗。”仍是先舀了一匙,喝給她看,再舀一匙,送到她嘴邊。
撲鼻的酒香氣,又有花香果香。入口是甜的,帶一點酸,味道像酒,但比平日裏宴飲的酒更醇厚。
“好喝嗎?”他問。
曹節點頭,問道:“這是什麽?”
他不答,先問她:“以前有沒有喝過?”
曹節道:“不曾。”
他說:“這是我自己用嶺南進貢的柘漿和西域的蒲桃酒調的,借琴曲名,取名作‘鳳求凰’。”
曹節喜歡這味道,又多喝了幾匙,才重新擦牙漱口,安歇。劉協打發宦官們下去,自己也躺下,問她:“雖然‘事物的味道嘗得太早’,但總有新的好東西,是你沒嘗過的,對不對?”
曹節心口“突”地一跳。她将話扯開道:“我有些不舒服。”
他忙問:“怎麽不舒服?”
“渾身都熱,頭腦也不清明。”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又隔着寝衣握了握她手臂,說道:“不是發燒。大概是剛才喝的那東西的緣故。雖然嘗着像甜水,但畢竟是酒。你這是不勝酒力,睡一覺就好了。”
“等我睡醒的時候,你會不會消失?”她問。或許是清醒着問的,或許是因為醉了才問的。
他當她是醉話,笑道:“我今晚在此陪你,不會消失——只要魏公沒有半夜突發奇想,入宮取我性命。”
她阖上眼,皺着眉,伸出手臂抱住了他,低頭偎在他胸前,說道:“你不要消失。”
劉協被她突然抱住的一瞬間,身體僵住,呼吸都停滞。他緩了緩,才說:“我不消失。”說罷,手臂松松地回抱她,隔着被子輕輕撫拍着。
懷裏的人很快呼吸聲便勻了。劉協看了她一會兒,輕嘆一聲,給她拉一拉被子,挪動間聽得她睡夢中喃喃道:“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