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皇後(一)
皇後(一)
曹節傷了腿,自然不能侍寝。劉協見傷口沒有新血滲出,便起身欲去別處宿,沒成想她伸手,輕輕牽住他衣裳後擺。
劉協帶了點溫和的戲谑,笑道:“你腿都已經受傷了。”
曹節微微低下頭,眸子垂下去,但是手并不松開。片刻,才咬着嘴唇說道:“今晚你從這裏出去,明天我便沒有面子。”
劉協輕輕嘆了口氣,吩咐左右道:“便在此處安歇。”
曹節這才松了手,爬進被子裏,面壁而卧。從被子的輪廓來看,是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反倒像生怕被他欺負似的。
越發像個裝老虎的貓。先前的跋扈全沒了,顯出原形來,又強撐着張牙舞爪的樣子,卻處處都是破綻。
劉協道:“傷處露出來,否則被子裏熱,要捂壞了。”
她背着身,也不答話,只無聲地伸出一截小腿。
畢竟是乍與陌生人同榻而眠,距離如此之近,彼此感覺得到對方的呼吸甚至心跳,一時都難以睡着。
安寧而無眠的夜晚,既然是兩個人,該很适合說說話。可偏偏是身份尴尬的兩個人。
傀儡皇帝,權臣之女——而且還是嚣張跋扈又有野心的權臣之女。
一時無話可說。
因曹節怕黑,殿內留了幾盞燈沒有熄。兩人各自望着面前的昏暗光影:玄色的梁柱、梁柱上錾的雲虎形金飾、牆壁、禦榻上張挂的絲綢帷帳……
不知幾時幾刻,曹節翻身向着他,輕聲說道:“說一說你的皇後吧。”
他像大多數的郎中一樣,在乎病人,便提她道:“你的腿。”她剛剛翻身,傷腿又捂進了被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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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對我太好。”曹節的眸子又垂下了。
劉協道:“那你何必非要我今晚留下。”
曹節便不出聲,片刻,重複道:“說一說你的皇後吧。”
劉協道:“她是個很好的人。”
“怎麽個好法?”
“仁厚,聰慧。”
“容貌不美?”
劉協頓了頓,說道:“美。”
“需要想一想才說,恐怕是不美的。”
劉協忽然坐起身來,嚴肅地看着她說道:“她是皇後,你需尊重她,不可如此議論她。”
曹節道:“你該知道,父侯既然送我進宮,接下來他想要看到什麽樣的結果。”
“想要皇後的位置,你可以拿。哪怕魏公想要皇帝的位置,也盡管拿去。但是——”他說着一把掀掉蓋在她身上的錦被,欺身而上,壓制住她,一手鉗住她雙手手腕,另一只手,隔着薄薄的寝衣,用力。
雖然只是一根手指,雖然不深,但已經足夠痛得她打了個顫,險些尖叫出聲。
“只要你們還留着我皇帝的虛名,你若敢仗勢欺侮她,我會讓你知道,你來當這個皇後可以是多麽痛苦。我會如你先前所願,絕不對你好。你最好知道,醫者有一千種辦法救人,也有一千種辦法害人。”
“看來伏皇後确實是個很好的人了。”她說。好到能令今天無論怎麽受冒犯都始終溫和如水的皇帝如此發狠。
從來都沒有人為她如此過。
從來沒有。
如果這世上曾有任何人為她冒險、為她犧牲,那個人是她又愛又恨的母親。就那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母親在青雀閣的大火中為她而死。
從此,就再沒有人那麽愛過她了。
曹丕,曹丕只是說着愛她,僅此而已。任夫人只需一句話,就令他遣走了她。
劉協看她雙眼滿滿是淚,以為是自己剛剛下手太重,忙收了手,略帶愧意地看着她,忍不住問道:“抱歉……你……還很痛嗎。要不要上藥。”說着要起身。
曹節用力睜大眼睛,咬牙将眼淚硬生生憋了回去,極小聲地說道:“我可以不要皇後之位。”
劉協一怔。曹節伸出雙手一把攀住他的脖子,将他拉低回自己枕邊,唇湊在他耳廓輕聲道:“我可以不要皇後之位,也可以不欺負你的皇後,只要你答應我——答應幫我把曹家人全部除掉。”
劉協大驚,微微偏過臉來看着她眼睛。
她是真誠的,波光漣漣的黑眼睛裏,燃着真誠的複仇之火。
“曹家人……你是說……”他問。
“曹家所有人,曹操、卞夫人、曹丕……必要的話,可以包括我。”她答。沒有任何猶豫。
“你才十六歲,你什麽惡都還沒來得及作。”他皺眉。
“已經夠漫長了。”她說。
“很苦嗎?”他問。
她嘴唇咬了咬,終究沒有答。
他苦笑,嘆道:“也是。若能答出來,就不是苦了。”
她的話,把他的心牽扯着振了一下,就像她的手牽着他衣擺振的那一下。
他終究心軟,說道:“我的後妃,都是困在此處的可憐人。只要你不欺負她們,我一定會盡我所能對你好。不會再像剛才那樣粗魯地對你。至于曹家……說實話,若是十三年前,你能有如此想法,我求之不得;但如今,我已不想再生禍亂。‘周公’代‘成王’治理天下,沒有什麽不好。你的父侯,我不知他待你如何,但他确實愛民如子。如今北方一統,戰亂平息,法政寬仁,百姓得以休養生息,魏公居功甚偉。換成是我,我沒有那樣的本事。而若魏公果真死了,我手下并無能掌軍權的忠臣,到時誰能穩住北方政局?不過令北方重新陷入四分五裂,各地又冒出一個個擁兵自重的董卓罷了。”
曹節冷笑道:“好一個仁慈之君……你留着他,他現在已經是魏公,下一步或許就是魏王,再下一步,就是你的位置。到那時你還留着他?”
“為什麽不?”
曹節像是聽了一個天底下最荒謬的笑話,被噎得欲駁他都不知該從何駁起。半晌,嘲諷道:“你既然如此愛天下人,我也是天下人之一,那你是不是也該顧惜我。我飛入籠中,難道就為了和一個你這樣的人,困在這裏,混吃等死?”
“我說了,你随時可以悔婚。剛剛雖然弄疼了你,但并沒有……”
“我也說了,我沒有退路。”曹節道:“況且,被天子原封不動退回,你讓我如何在天下人面前自處?就算再嫁,又能嫁個什麽好人家?這一局,我哪怕下錯了注,也只能賭到底。”
劉協看着她,看着這個瘦削的女孩,從她堅定的目光裏,讀出她的內心不可動搖。
他嘆了口氣,輕聲說道:“十三年前,車騎将軍、國丈董承,聯合将軍王子服、長水校尉種輯、議郎吳碩,密謀殺害魏公,事洩,全部身死族滅。當時貴人董氏,懷着我的骨肉,也……終未幸免。”他或多或少還對她存着一點防備,沒有将衣帶诏說出來。這是他自保的習慣。董承事敗後拼死毀掉衣帶诏,才保住了他的命,他必須珍重謹慎。
曹節問:“你沒有給董氏報仇。”
他搖頭:“托魏公之福,我本就不剩什麽親信。所能倚賴者,唯有國丈,國丈一死,我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何談報仇。你該知道,這麽多年我沒有再對魏公動手,不只是不想,亦是不能。”
“你愛董貴人嗎?”
他頓了一頓,說道:“如果上下嘴唇一碰說出那個字也算作是愛的話,愛。”
“同是男人,你比我二哥誠實。”曹節微嘲地笑笑。
劉協有些疑惑,做妹妹的為何會以這種輕蔑的口吻評論兄長的男女情/事,但曹節沒有容他細想,問他:“如果父侯殺了皇後,你願為皇後報仇嗎。”
“皇後自我登基前便已經相随左右,素來膽小怕事,與前朝從無糾葛,你不要将她牽扯進來。”
曹節抓着他的衣領,将他拉近,再拉近,近到兩人眼睫幾乎交觸,她眼睛直望進他眼底:“不是我要把她牽扯進來,而是從她進宮的那一刻起,早就注定被牽扯;而從父侯決定送我進宮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成了一塊等着被踢開的絆腳石。你若想保全她,就跟我合作。我可以在父侯面前盡量為她說話,保住她還有她膝下兩個皇子的性命。”
他說:“對魏公動手,幾無勝算,一旦失敗,不只是我,滿宮都要為你陪葬,皇後和皇兒自然難以幸免。我不想任何人再因我而死了。”
“你放心,我不是董氏,沒有那麽粗蠢。我是曹家人,曹家人對付曹家人,自有曹家人的一套辦法。”曹節道:“你不用與前朝聯絡,不用動刀槍,不用動兵馬,只要按我所說,給某個人榮耀和賞賜就夠了。剩下的事,你交給我。你我所謀,絕不會洩露。”曹節說着,臉上綻放出一個甜美的笑容。若換一個場合,大概能令世間任何男子意動神搖。
劉協感到胸口一窒,不知是因她美得驚心動魄,還是因她笑得令他生畏。
他望着她,久久沒有說話,算是一種謹慎的默許。
“一涉及皇後,你怎麽就不做‘仁君’了。”她半帶戲谑,半含苦笑。
“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只有皇後。”
“可我真羨慕你呀。”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