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劉協

劉協

建安十八年,曹操以束帛玄纁五萬匹為嫁妝,将女兒曹節、曹憲和曹華嫁與皇帝。其中曹華因年幼而暫時留在封地,待長成之後再進宮。

曹憲終于能逃離青雀閣,自是喜形于色。而曹節自始至終态度淡然,在父侯和嫡母面前,恭敬謝過養育之恩而已。因這份淡然态度,曹操和卞夫人便格外高看她一眼:十六歲的女孩子,寵辱不驚,多麽難得。

良辰吉日,黃昏時分,曹節一路乘皇後方可使用的翟車入宮,雖然逾越禮制,但這些年曹氏早将規矩踩在腳下,婚儀從心所欲,有何奇怪?

去年,皇帝便準許曹操“參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今年,又下诏冊封曹操為魏公,加九錫,仍領冀州牧,領地廣及魏郡、河東郡、河內郡等十個郡國,遠超劉姓宗室藩王——說是皇帝下旨,實則是曹操自己冊封自己,只不過诏書之上借皇帝玉玺一用罷了,誰人不知?

車馬粼粼,正送曹節駛入金絲籠中。前方宮牆巍巍,永巷深深,燈火熒熒。金碧輝煌而幽寂冰冷的漢家宮室,是她新的蔽身之所,也是她新的戰場。

曹節知道當今皇帝不過是曹家的籠中雀。但就算是籠中雀,也已經是她最好的選擇。

只有逃出曹家,她才有脫離曹丕掌控的機會。

這是曹沖拿命幫她鋪成的路。

她要做打開籠子的鑰匙。她要将籠中雀武裝成供她使喚的利爪雄鷹。

杜夫人曾說皇帝其實很聰明,如果是真的,那麽皇帝會是很好的同盟;也有人說皇帝性格很軟弱,沒關系,軟弱的工具用起來或許格外趁手。

五官中郎将曹丕身為魏公在世最年長的兒子,本應奉命親送妹子入宮,可偏偏臨行前日偶染風寒,只得改由四弟平原侯曹植代替。

曹植生性多情,見兩個妹妹嫁入深宮再難得見,憐惜感傷不已,作詩相贈。

這本應是正常的、令人感動的兄妹情,不知為何,情緒剛要稍稍觸及曹節內心,便煙消雲散了。

為了應景,她只是裝作感動,裝作不舍。

她懷疑是倉舒死去的時候,把她作為人的最後一點不舍情緒都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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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曹節由挑燈內侍引着,跨過一道又一道門檻,穿過一個又一個院落,終于在合歡殿第一眼看見皇帝時,不知為何,她作為人的情感好像又活了過來。

她莫名很害怕。

不是因為他可怕。恰恰相反,皇帝的那雙眼睛,目光深邃溫柔。雖然面上沒有太多表情,但黝黑的眼睛看向她時,似含着無限悲憫。

明明他是個被關在籠子裏的皇帝,為什麽反倒可憐起她來?

曹節沒來由地有些惱火。

惱火的表層之下,便是深深的恐懼了。

走得近些,只見玉階之上端坐的那人戴着通天冠,身着玄衣朱裳,襯得一張臉格外白皙文弱。他今年三十二歲,比曹丕年長六歲,但因眉目纖秀,顯得年輕。他的眼神溫柔。不但溫柔,而且還是溫暖的。就像冰天雪地裏的太陽,不灼熱,卻光明而有溫度。

這種感覺……與當年,像,也不像;似,也非似。

因為太過溫柔,她隐隐怕,怕自己有朝一日被吸引,再次陷進去,然後某一天這個人也一樣突然抽身離去。

一旦她習慣了溫暖,到那時,會跌落進更加深不見底的極寒深淵吧。

想到這裏,曹節便不自覺地給自己裝了一個帶刺的、極硬的冰殼子。

她從宮殿門口徑直走向他,走到殿中,停住,在他面前立着,無論禮官如何提示,都不行禮。

曹節這麽做,令曹憲有些茫然失措。

她不知道這到底是父侯的意思,還是曹節自己的任性。

曹家的安排,顯然是早為曹節預定了皇後的寶座——雖然現在已有皇後伏氏——而自己将成為皇帝宮中的貴人之一。既如此,曹節的地位隐然在她之上,那麽她不該違逆曹節的意圖。

可是真個要甘心屈居這昔日的小妹妹之下麽……同是庶出,甚至鄒夫人當年比她的生母更不得寵,曹節她憑什麽!

心思輾轉之間,曹憲在曹節側後方跪拜,行禮。

曹節聽見身後動靜,只無聲冷笑,并不表态。

不過皇帝并沒有與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為難,反而态度相當溫和,令曹憲平身免禮,又對二人溫言撫恤,多加賞賜,命人引她們至百子坊內各自的宮室休息。

曹憲謝恩起身,曹節卻未動。

受命服侍曹節的宦官宮女在她左右便有些為難。

皇帝柔聲笑問:“怎麽了?”

曹節道:“我不慣一個人睡。”她并不自稱臣妾。

皇帝眼裏,她年紀尚小,因此當她是年少離家、害怕陌生之地,便笑道:“有許多宮人在旁伺候的。若你很怕,朕命他們就近睡在你床榻邊,整夜守着你。”

曹節道:“我不住百子坊。那是妃嫔居所。”

此言一出,言外之意令皇帝與侍從們皆是微微一怔。

自幼生活在董卓、曹操等人陰影之下,皇帝到底已經見多了這些場面,仍舊溫和地問她:“那你想住哪裏呢。”

曹節道:“我年少時,曾與家父戲言,‘都說爹爹是周公輔成王,爹爹終日忙于朝政,我想看看成王在做什麽’。人皆以為是谶語,故而家父送我入宮。現在我進宮了,我想看看‘成王’在做什麽。”

即便曹憲同是曹家人,聽了她這些話,心中亦是不喜。然而皇帝沒有流露什麽情緒,甚至還微微帶了點對待小孩子的笑意:“行,既然你想看,便來看吧。雖然——沒什麽好看的。”

于是曹憲至百子坊中一處殿閣安置,曹節則随皇帝至天子寝宮。

曹節入宮前,總以為自己已經拿準了主意,以為自己心裏能定得住。

但不知為何,一步步走進宮門後,全都亂了。

皇帝的性情她拿捏不定。若說他軟弱,他回答得極有涵養,并無絲毫卑下之色;若說軟弱是裝出來的,可又事事順着她的意思做,令她實在試探不出更多。

這個人就像一潭水。你給他一拳,水面起幾道波紋、濺幾朵水花,很快漣漪便消散,仍舊回複滿池平靜。你一點兒都傷不着他。

而現在踏進了他的寝殿,第一眼看見宮人們正在他的床榻上安置第二個人的被褥,盡管她早有了為複仇而獻身皇帝的準備,不知為何還是怕。

曹節不願再看那床鋪,目光轉移開去,見青銅宮燈照耀下,三面靠牆都立着些高大厚重的楠木書架,書架上一卷一卷的竹簡和帛書,另有一張闊大的雲頭禦案,上面堆着些筆墨絲絹。

曹節踱去書架邊翻看他的藏書,借此暫時安定自己的內心。

劉協在她身後看着。他只是單純地覺得她缺乏教養,但他并沒有同她生氣。

曹節草草翻了幾卷,一轉身險些撞到這個比她高出一個頭的人身上,不免因狼狽而越發的惱火。兩道細細的柳葉眉一瞬間豎起來,又放下。

劉協莫名覺得她像個炸了毛的小貍貓在充老虎,忍不住笑了。

曹節見他竟然輕輕松松地笑她,更加着惱:“你笑什麽。”

劉協收一收笑容,并不答話,轉而說:“你現在知道成王在做什麽了?”

曹節道:“成王在看一些《詩經》《論語》,無用的書。”

劉協笑問:“什麽書才算‘有用’?”

“就算不是《孫子》《吳子》,也至少該是《商君》《鬼谷》。”

劉協微微斂容道:“有周公治理天下、征戰四方足矣,成王何須看‘有用’的書?”

“足矣?”

劉協又笑了:“以你的身份問我,想我怎麽答?”你可是曹操之女。

初次謀面,曹節未知他底細,自然不好貿然攤牌,于是笑道:“确實。足矣。想來我爹爹确實居功至偉,若不是他費心操持朝政,你們大漢朝早就被人分成一片一片,你也早就死過一遍一遍了。”半是發洩火氣,半是繼續試探。

劉協道:“事實确是如此。但,你開口來告訴我這些,是為了表達什麽、得到什麽?若要位分、賞賜,你自去命人告知魏公即可,你想要什麽都可以得到。若是想要寵幸、子嗣,我已答應與你同宿,你我今夜已站在這裏,我任你取用。我只是替你感到不值——明明丞相之女已是世間數一數二的尊貴,你何苦自請進宮,來‘看成王做什麽’。我或許今天有一條命在,或許明天命就沒有了,到時你要怎麽辦?聽說你只有十六歲,你的日子還長。按我的意思,替你考慮,不如我們不行夫妻之實,這樣你随時可以向魏公提出悔婚,就算不悔婚,等我死後,你改嫁,也能嫁得好些。”

曹節聽了,一手攥住他領口,拽着他到床榻邊,将他按倒在榻上。

滿殿的內侍雖然大多是曹家安插在此的人,見曹家五小姐如此,一時也震驚得不知該如何反應。劉協倒是鎮定,仍然沒有動怒,他偏過頭,微微點了點下巴,示意衆人退下。

“我看你似乎很讨厭我,又何苦非要與我如此。”他說:“你想自己的兒子将來成為像我一樣的皇帝嗎。還是說,你父侯需要你生下一個有曹氏血脈的皇子,你被逼無奈所以這樣。”

曹節在他上方,定定地盯着他雙眼,低低說道:“陛下不願為我所用,那我便只能自己生一個可用的皇子出來。”

他苦笑:“你說要來我殿中,我允你來;你如今欲與我行魚水之歡,我也并未推拒,怎還說我不願為你所用。不過我還是想提醒你,你是初次,若你強行在上,恐怕等會兒要多受些痛楚,不如下來,我會慢一些,以免傷着你。”

“你!”曹節跨坐在他身上,起來也不是,繼續剝他袍服也不是。

終究是太年輕。

“這個牢籠,你還有逃走的機會。”劉協順從地躺在她身下,望着她說道:“為了我這樣一個令你讨厭的人,一輩子陷進來,不值得。”

曹節彎下身子,伏在他耳邊低低說道:“回去,才是死地,這裏,或許還有一兩分生路。”

劉協愕然。

曹節不再解釋,她将臉一偏,吻在他面頰,然後印在他朱唇之上。

他幽深的黑眼睛,極沉靜地凝望着她,好像要透過她的眸子,看穿她的內心。

曹節閉上了眼。

像她學會的那樣,像她拿曹丕練習得那樣,她的舌撬開他齒關,與他糾纏。

他回饋給她的吻像個擁抱。

明明是兩個陌生人,但他給了她最大的包容。

他任她在他口中野蠻地掠奪、笨拙地挑逗,他就當是放任她在此間嬉戲。

曹節越吻他,就越害怕。

他看似一切被她牽引着走,可她卻始終感覺被制服的那個人是她。他的順從有種反客為主的味道。

她咬了他。

他輕輕地“唔”了一聲,上半身和胳膊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是想推開她。她有些得意,但他終究仍只是在她身下,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他沒有動情。

曹節清楚地感知到了。

盡管她自負美貌,但皇帝根本沒有動情。

若是動情……該是曹子桓那樣。

皇帝與她接吻,就只是純粹地,陪着她而已。

這樣的吻,得到了,她亦毫無勝利感可言。

她放開了他。

“明明讨厭我,卻還是親我。親到了,可你高興嗎?”劉協問。

“有什麽不高興的。”她逞強道。

劉協擡起手,輕輕拂拭她面頰,像微風趕開一只蝴蝶般輕柔:“那為什麽,委屈得哭了呢。”

曹節狼狽地爬起身,轉身想走,裙擺勾倒了禦榻邊的銅樹燈臺,蠟燭傾倒,蠟油傾瀉而下,登時倒在了她腿上,曹節連痛都來不及喊,絲綢布料見了火星被瞬間引燃。劉協眼疾手快,抓起床上的厚被褥用力撲打,所幸火苗很小,他趕在殿外侍從沖進來前便三下兩下将火撲滅。

劉協将她抱起來放在床上,要察看她小腿傷勢,曹節自知今夜自己百般刁難淩/辱他,如今卻被他救助,自覺羞愧難當,她不停地踢腿,不許他靠近:“走開,我不要你管。你走開!”

沒想到他看着文弱,其實力氣不小,他一把握住她腳踝,她便怎麽都拉扯不動,甚至用另一只腳狠命地踢他、跺他,他都不松手。她用全身的力氣在掙紮,掙紮幾下都動彈不得,終于放棄。

太醫趕來還需要些時間。殿內當值的小宦官已經按劉協吩咐就近将藥械送到。劉協小心翼翼剝掉了她的襪子,露出白玉般的腳,将她的褲腿卷上去,用絲帛蘸着金盆裏的涼水,輕輕給她擦拭血膿淋漓、周圍布滿燎泡的傷口,彎下身子仔細檢視一番,給她上藥。

“可能會有點痛,我盡量輕些。”他說。

藥膏敷在傷口,火辣辣的尖銳痛感一路向上直戳心窩,曹節疼得整個人縮了一下,眼裏登時起了淚花,但她忍着,緊緊咬着嘴唇,一聲都不出。

他低頭輕輕給她吹了吹傷口,帶有人的體溫的溫暖的風輕輕吹在傷口上,像怕吹疼了她,那若有若無的觸感像一個安慰的吻。

曹節緊繃的勁兒一松,眼角一滴淚順着香腮滑落,她忙偏開臉擡袖拭去。

宮人早按劉協的吩咐備好了蜜棗,這時送上前來。

曹節望着那漆盤中金燦燦紅燦燦的蜜棗,一怔。想起曾有人跟她說,若她哭了,他會拿好吃的逗她笑。

劉協見她不動,以為她是怕有毒,拈起一顆,吃給她看:“喏。”

曹節并不為自己剛才的反應做解釋,只輕聲說:“多謝陛下。”也取一顆蜜棗來吃。

很甜。

又很苦。她心頭一陣又一陣的酸澀。

“你可真是堅強。”他說。公侯小姐都是嬌生慣養,沒想到她竟然能堅忍至此。

她沒有回應,而是問道:“你為什麽會醫術?”曹丕粗通醫術是因為随父親上過戰場,劉協自幼養在深宮,為何會懂得這些?

“起初宮人教我醫術,是教我辨毒和自救,怕我被毒死。後來我學會了,遲遲沒有人來毒死我,我便試着學救人。”

他過的竟是這樣一種朝不保夕的日子。雖然早就知道一些,但她此刻才忽然對他生出一種真誠的同情。

她沒有放任這種對她來說太過柔軟的情緒在心房蔓延太久,便将話扯開道:“哦。我二哥也懂醫術。”

他沒有接話。

她擡眼看他,見他仍是那副溫潤含笑的模樣,意識到自己或許說錯了話:“你大概,不會喜歡我二哥吧?”曹家的人,包括她在內,恐怕他一個都不會喜歡。

“二公子文武雙全,是國之棟梁。”他說。

“假話。”

“是真話。二公子确實文武雙全,也确實是國之棟梁。”

曹節不語。

劉協笑問:“你很喜歡你二哥吧?”

曹節大驚,忘記掩飾自己的神情,驚訝地看着他。

劉協并不知道她與曹丕間異于常人的情愫,笑着解釋:“你單單提起他。”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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