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誰的
誰的
曹丕醒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地上。上方的雕花梁頂和四周的裝飾看上去有幾分陌生。腹中隐痛陣陣傳來,他一張嘴,忍不住呻/吟出聲。用力想一想,記起自己最後是在芷陽殿,此處或許是芷陽殿內室。先前似乎是抱了她,吻了她,飲酒……他心底一寒。
不遠處立在床榻邊的玄袍男子聽見聲響,走來彎腰伸手摸了他的脈。摸完脈,什麽都沒說,扭頭又繼續去床榻邊坐着,守着曹節,給她灌藥。
看來是皇帝救了他。
“我可不會承你的情。”曹丕冷冷說道。先前過招數次,他沒必要再在皇帝面前虛僞。看皇帝的态度,顯然也已經知道今日皇後被廢,背後是他操縱。
“無妨。”劉協簡單答道。他忙于救治曹節,甚至沒有計較曹丕言語間的失敬。
曹節中毒較深,昏迷未醒,劉協密切地觀察着她的情形,時不時添些藥湯給她喂下去。她迷迷糊糊會吐,他怕她昏迷中嗆到自己,把她扶起身來,等她吐完,給她擦拭幹淨,重新喂過藥,再放平。如此反複數次。
“來人,”曹丕竭力叫道:“來人!”
幾名宦官趨步上前。
曹丕道:“扶我起身,另再宣當值太醫來。”
他在一張軟榻上坐下,太醫很快便到,向他二人及貴人請安。皇帝賜他平身。
曹丕道:“為我解毒。”
太醫看了一眼皇帝,拱手禀道:“回禀副丞相,陛下已為您解毒……”單就解毒一項而言,皇帝專攻十餘年,醫術在他之上。
曹丕打斷道:“我不信他!你再重新為我診過!”
太醫畏懼,只得從命。為他把脈畢,重新回禀道:“确實無虞,只需歸府靜養即可。”曹丕打發他退下。
自始至終劉協的心思全部都安放在曹節身上,除了開口令太醫平身外,好像曹丕做什麽他都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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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淡然态度激怒了曹丕。
曹丕感覺皇帝正無聲無息淩駕于他之上,盡管皇帝明明一無所有——除了一個虛銜,一個把他捆綁在深宮不得逃脫的虛銜。
“陛下待臣倒是盡心。”他措辭恭敬,暗藏諷刺。
“貴人之兄,魏公之子,國之棟梁,朕怎可不盡心。”他仍舊躬身為曹節忙碌着。
“今日之事,陛下待要如何。”曹丕怕生事端,不敢讓曹操知道自己與曹節單獨飲宴又雙雙中毒,因而他希望各方都保持緘默。
“今日國舅涉身其中的事太多了,不知是哪件?”劉協的話音中終于透出一絲冷然,手亦有一瞬間的停頓:“是皇後被廢、太子薨逝,還是其它?”雖然皇後留得性命,但到底他永遠失去了她。更何況那可憐的孩兒……
“自是臣與貴人在芷陽殿中毒一事。”曹丕道:“至于其他——臣妹在家時,備受寵愛,家父總不能眼看着愛女在宮中屈居人下。臣身為人子,不得不聽命,身為人兄,不得不盡為兄之責,還望陛下見諒。”
竟是将罪責盡數推到父親和妹妹身上。
劉協聽了他這句,看着昏睡中的曹節,心中對她生出更多憐憫,回身刺了曹丕一句:“國舅自蘇醒至今,不曾過問貴人境況,朕還以為國舅不關心,原來竟還放在心上。”
“陛下該慶幸臣不關心。”曹丕面色如數九寒天。她竟然對他下毒,她竟然實打實地想讓他死。
劉協不再看他,轉身繼續注視着曹節,見她尚未醒來,說道:“國舅再關心,想來也不至于歸去邺城告訴魏公,自己和貴人雙雙中毒。魏公必然追問緣由,而普通的謊言恐怕欺瞞不過。”竟是他先語出威脅。
曹丕心中駭然,不知皇帝對他與曹節之事知情多少,但不肯驟然示弱,便笑道:“臣有何不敢?想來是臣妹受陛下蠱惑,意欲替陛下報皇後之仇。”
劉協道:“魏公權傾天下,留朕茍活至今,想必有個讓朕活着的緣故。而只要朕一息尚存,世上就有一個人知道國舅在貴人入宮前曾對她做過什麽。”縱然曹節從來未曾對他說起,經過今日之事,他也大概猜到了——她那欲與曹丕同死的愛與恨,她睡夢中喚過的“公子”,是誰讓她将事物的味道“嘗得太早”……
曹丕出入朝堂數年,幾次與皇帝短兵相接,卻是初次見他露出鋒芒,目光銳利如刃。
她和皇帝……她和皇帝竟然已經到了她将與他的事都告知皇帝的地步?
曹丕原以為曹節對自己下毒,是愛之深恨之至,如此他便仍是牢牢占據着她的心,他尚有一絲征服獲勝的快意,怎知她竟是為了皇帝!皇帝,那個無能的窩囊廢皇帝,那個被曹家父子玩弄股掌間的皇帝,那個不知哪天便會被廢黜、被處死的皇帝!她眼裏有了別人,她為了別人而害他,而那個“別人”竟是他從不曾以正眼相待的皇帝!
曹丕雙眼血紅,拳頭則因攥得太緊而發白失去血色,神情猙獰仿佛一頭發狠的狼,向劉協一字字說道:“你最好慶幸自己現在還有個‘天子’的名分。”
劉協輕笑道:“我從不曾慶幸自己是天子。我只慶幸我不是她親哥哥。”
曹丕起身,踉跄着走上前,也坐在床榻上,湊近他的臉,眉眼無盡猖狂,低聲笑道:“是親哥哥又如何!他日我将你取而代之,一樣可以得到她,到時三綱五常皆是我定,天下人誰敢說什麽!而那時你,還是像今天一樣,百無一用,只能看着我把她奪走,對,到時我就讓你在旁邊看着,就近看着!”說着,他擡手撫上曹節的面頰,眼睛則仍睨着皇帝,嘴角挑釁地笑。
曹節昏睡中感受到了溫暖的手掌,極輕微地動了動,偎依着那只手。
劉協見了,便沒有制止他,只說:“你奪不走她。阿節是她自己的,不是我的,更不是你的——她誰的也不是。”
曹丕嘲諷地笑道:“你不曾得到過,自然只能說她誰的也不是。哎,你知道她是怎麽給我下毒的嗎,她用這裏,”他指尖點着她的唇珠,又指指自己的:“含着酒,喂給這裏。”說着,他越發得意,手指撚弄着她小巧的下巴,擡眸向着劉協笑道:“哦,微臣忽然明白陛下為何要救微臣了。因為貴人本就是欲與微臣殉情,若不救微臣,恐怕貴人也……”
“是又如何。”劉協面上無甚波瀾。
曹丕笑得開心:“還望陛下能一直如此大度。廢掉伏氏想來也是臣妹所樂見。她先做皇後,我再做皇帝,龍鳳相配,最是諧和。”指腹在她香膩的面頰不住地撫摩。
劉協似乎不為所動,說道:“我尚未治好她,國舅便說這些,不怕激怒我,令我‘失手’害她性命麽。”
曹丕道:“她今日若死,你才是真正活不成。”才剛廢了皇後,曹節便出事,曹操必有所聯想,絕不會放過他。
“确實如此,”劉協道:“還請國舅讓開地方,萬勿耽擱救治。今日中毒之事,便當未曾發生過,朕不會向魏公多言,想來國舅也是一樣不想給自己惹麻煩。”按藥效推測,曹節差不多快要醒了,他不想她聽見曹丕說的任何話。
“好。”曹丕笑道:“群雄競起,從董卓到郭、李再到如今,陛下能保住性命,看來也是有原因的。”他故作留戀地又摸了摸曹節的臉,起身待要離去,卻聽見一個熟悉的嗓音,微弱,破碎,模糊,帶着哭腔,喃喃道:“陛下……不要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