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地獄
地獄
曹節走在夜路上,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沒有燈——自然更加沒有太陽。
她害怕極了。從小她便怕黑,不敢一個人走夜路,不敢一個人睡——盡管她實則常常被迫一個人走夜路、一個人睡。
她想叫,叫人來幫她,可是腦海浮現的幾個稱謂,要麽已死,要麽已抛棄了她。
“有人嗎?有沒有人,救救我……”她咬着嘴唇:“有人嗎?有沒有人,救救我……”到最後忍不住蹲下身子抱着膝蓋哭起來。
“阿節,阿節。”她聽見有人喚她。
不知為什麽,她知道來人喚的是“阿節”不是“阿結”。她竭力分辨來人的聲音,驀地想起自己是嫁了人的,嫁給的是——眼前一團白光,她吃力地睜開眼,漸漸看清了劉協的面容。
“黃泉地府,竟也有陛下這般的好人麽……”她眼神迷茫,嘴角無力地扯一扯,扯出一個虛弱的苦笑。
“雖然此處不見得是個比陰曹地府更好的地方,”劉協道:“至少我們活着,我陪着你。”他俯身在她耳邊輕聲道:“皇後和懿兒昨夜起火時都趁亂送出宮去了,多謝你的計策,謝謝你。”
這确實是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她嘴角多了一絲微薄的笑意,問他:“是陛下救了我麽。”
他點頭,笑道:“我的醫術,最初本就是學來為了解毒。”
“陛下昨夜該在長信殿附近,如何有空來救我。”
“昨天見過阿壽最後一面,從長信殿出來時,聽人說你召了你二哥進宮飲宴,不知為何,隐約猜到你要做什麽,便急忙趕來。幸而你用的是慢毒,沒有即時致命。”
“倒多謝那個人的忠心了。”她笑笑,但笑意很快消散:“你……你能在此安然守着我,是不是你把曹丕也救了?”曹丕飲下的毒酒比她還少。
“若不救他,你還是會死。”他說。曹節明谕召曹丕進宮飲宴,若兩人雙死,曹節事先寫好的遺書或許能取信于曹操,但若只有曹丕死了,曹操怎會善罷甘休。況且若曹丕死,就算她獲救,此後求生的意志恐怕也……
“你!”她又氣又惱,想擡手打他,卻因中毒初解,元氣大傷,四肢綿軟沒有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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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住她的手,說道:“為他而搭上自己的性命,不值得。阿節,你值得活下去,你值得更多快樂。”
“我每天都活在深淵之下,活着唯一想做的事,要麽将他拉下深淵,要麽我爬出深淵,殺了他。”
“我可以陪你在深淵之下。實際上,我早已在那裏了。”他說:“阿節,我是無能之人,困于此地,我不許諾将來能給你什麽,我不想騙你,但我當下所擁有的,只要你想,我全都給你。”
曹節眼圈紅着,費力地擡起手指輕輕戳了一下他左胸口,問他:“我要你的命,你給嗎。”
劉協攥住她的手,按在胸口,苦笑道:“在你父親兄長或者其他什麽人取走它之前,你要它,未嘗不可。”
曹節強忍着為他落淚的沖動,強撐着咬牙繼續說着狠話:“你知道我要你的命來做什麽嗎。我要殺了你然後嫁禍給我二哥,這樣我那個在天下人面前虛僞地裝作正人君子的父侯為了保全他自己,就一定會把二哥殺了頂罪。你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麽這麽恨我二哥,因為他說他愛我卻抛下我,因為我愛他,我想占有他。我現在告訴你,我拿走你的命,是為了永遠得到另一個男人,我愛着另一個男人,你還敢不敢——你還肯不肯把你的命交出來給我。”
“借我來害死你二哥,那你呢。你之後怎麽辦?”他問。
曹節的眼淚至此終于沖決了她心裏的堤壩,她的防線一潰千裏:“那時你已經死了,你管我做什麽。”
他的黑眼睛認真凝望着她眼眸,說道:“若我死了,你便能從此好好活着,我願意。可若我死了,你也從此化作枯木,我不願意。一條命消逝,至少應該換到另一條命的延續。在這宮裏,自從我懂事,就不停見到有人死。一個人為了另一個人而死——當中有很多人是為了我。我生下來就害死了我母親。後來是董妃和國丈他們。至于官員,侍中臺崇、尚書馮碩、議郎趙彥,伏家一族男子數十人……數不清有多少。現在宮中的守衛、內侍、宮女,上上下下幾乎都是你父侯的人,但你可知,這是當初有多少人因忠于皇室而被血洗之後的結果。我為什麽一定要在你父親手底下忍辱偷生,因為我如果不這麽做,那些人的死就全部白費。但如果有一天,我的死,能換來另一個人的活,我的死就不是白費。無論那個人是不是你,無論你愛不愛我,我都願意。”
“你這樣的聖人,”她含淚苦笑:“不該陪我下地獄。”
他說:“我不是聖人,手上也有一條人命的。只是那人還未死罷了。”
曹節面露疑問。
他附在她耳邊輕聲道:“他的毒,我只解了一半。”脫離生命危險,看着亦與常人無異,其壽卻短。
她微怔,然後笑道:“那你可有理由陪我下地獄了。”
他亦望着她笑。
“你現在,是我一個人的了。”她回握着他的手:“你的命,你說了是要給我的,我現在不要,你就保管好它。不要騙我。我最恨別人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