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血脈
血脈
曹操當初送三女入宮的本意,一則籠絡皇帝,二則就近監視,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便是讓女兒們誕下有曹家血脈的皇子。若非如此,何必一次獻女三人,将年紀太小尚不能婚配的曹華也算上。
如今皇帝遣散六宮,雖然昭示對曹節的寵愛之深,卻到底與曹操初心相違。
卞夫人揣摩丈夫心意,便請旨進宮,以嫡母身份探望皇後。
正中曹節下懷。
劉協傳旨接見,為曹節撐足場面,再留她們單獨說些私房話。
母女相見,曹節淚光瑩瑩,十分親熱,百般噓寒問暖,又慰勞母親,自稱不孝,令母親車馬奔波來看她。
卞夫人見她态度這般好,稍稍松一口氣,也和顏悅色與她寒暄。
敘了一會兒話,卞夫人道:“你進宮已有兩年,可有動靜?”
曹節道:“未有。”
卞夫人道:“太醫怎麽說?”
“太醫說我和陛下身子都好,沒有孩子只是緣分未到。”
“陛下又是什麽态度?”
曹節含羞道:“陛下說,我都還只是個孩子,我們不急于一時。”
卞夫人聽了,嘆道:“陛下倒是疼你。只是你已不算小了,沒個孩子傍身可怎麽好?”
曹節道:“陛下後宮只有我一個,想來不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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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夫人拉着她手撫摩道:“你真是年輕不懂事。你比他小十六歲,男人本就比女人壽短,到時他去了,留你一個,你沒有兒女,吃穿用度豈不全都仰人鼻息,全看嗣皇帝臉色?”
曹節心裏惱火,面上卻笑道:“他能做皇帝到幾時,還難說呢。我是曹家女兒,将來他那些皇子皇孫們說不定還要靠巴結我活命哩。”
“怎能這麽說!”卞夫人責怪地輕輕打了她手背一下。
曹節便笑:“此處沒有別人,女兒跟母親說話,盡說實話就是了,何必跟外人一般扯些虛文呢?将來有爹爹和二哥護着我,我一點兒都不怕。”言語間,是将曹丕當作世子來待了。
卞夫人臉色不大好看,說道:“我正有事要問你。當初是子建千裏送嫁,怎麽後來把你二哥召進宮去封賞?”
曹節故作詫異道:“母親怎麽反問我?當時家裏陪送的婢子說四哥飲酒大醉,在驿館不願出門,二哥不放心我,想來看看,故而我請陛下召二哥來的。”
卞夫人本就從來都不相信次子的品行,聞言便怒道:“真是豈有此理——我不是說你,我是說那搬弄是非的下人,你可還記得是哪個?你四哥雖然愛飲酒,怎會這般沒輕重?想來平日那些說他如何飲酒誤事的傳聞,也都是這麽來的。”‘
“宮裏的宮婢前些日子廢後時被那中書令華歆殺了許多,那人已不在了。”曹節懊悔道:“倒是女兒當初誤會四哥、對不住四哥了。”
提起廢後的事,卞夫人臉色陰沉更甚,想來是對曹丕越發不滿。問曹節道:“強行廢了皇後,陛下對你不存芥蒂麽?”
曹節看看左右無人,泣涕漣漣:“爹爹行事,也實在是不顧惜我和憲姐姐……中秋節突然殺将進來,證人證據一概都無,便要将伏氏就地正法,陛下就在旁邊,全都看着呢。若不是我拼死暫時保下皇後,陛下怎會對我和憲姐姐善罷甘休?後來伏氏殁了,陛下知道不關我的事,便沒有怪罪我。所幸他現在寵愛我,也不至于對爹爹遷怒太多。”
卞夫人撫拍她的背道:“難為你機敏應變……這事,皆怪你二哥,都是他挑唆生事。你爹爹先前與我說起時,是想着慢慢給你把後位弄來,尋個名頭叫伏氏出家作女道士便是,也不必害她性命。後來你二哥……罷了,不說他。倒是子建當時在旁勸你爹爹來着,可惜你爹爹不聽。”
“還是四哥仁義。”曹節附和道:“四哥的性情、才學、樣貌,處處都是好的,只可惜序齒後些。”
卞夫人道:“序齒算什麽?一樣是我的兒子,誰也不比誰尊貴卑賤。你爹爹倒也很愛他,可惜他這孩子太實誠,只知一味忠孝,不懂得那些臺面下的小九九。”
曹節聞弦歌而知雅意,順着說道:“四哥重情重義光明磊落,爹爹的功業,若能傳與四哥,不但曹家前途坦蕩,母親和女兒後半生也都有靠了。母親放心,陛下和爹爹那裏,我必為四哥争一争,以償我當初誤會他,傷了他的心。”
卞夫人滿意。
之後幾日,皇帝時時召見賜宴,卞夫人面上甚感光輝。席間皇帝對曹節體貼備至,絕不像作僞,卞夫人看了,不免暗暗感慨,當年青雀閣裏無人在意的小丫頭,竟然有今日。
過幾日卞夫人來辭行,悄悄握着曹節的手道:“看陛下那樣疼你,想來你在宮裏生活無憂。但還是盡快将皇子生下來,嗯?”
曹節面露黯然道:“雖然話是如此說,天下做母親的無不是這般對女兒說,可是母親,若女兒真個生下皇子,爹爹真的不會被二哥撺掇着做出對陛下不利的事麽?”
曹操近年來越發有稱帝之心,卞夫人自是知曉。丈夫想要女兒們生出一個有曹氏血脈的皇子,下一步想做什麽、最後想做什麽,也是不言自明。眼前的曹節是聰明人,卞夫人不能裝傻,否則反而會得罪了她,将這幾日功夫都化作白費。于是卞夫人道:“就像你之前所說的,你是曹家人,無論後頭怎樣,你都掉不到地上。”
“女兒不戀棧權位,只是不願自己丈夫出事。”曹節垂眸道:“上次廢後,爹爹和二哥便已經是不顧我與陛下夫妻情分、不顧我在宮裏的死活。母親要女兒怎麽敢相信,真到了那一天,他們容得下我夫君?縱然母親今日好心許諾我什麽,爹爹和二哥那裏算不算數,亦未可知。”最後一句将卞夫人空口轉圜的餘地都堵死了。
“唉,盼着你爹爹能多聽你四哥的勸。”卞夫人道:“不過你是個孝順女兒,還是要多照拂娘家才是,娘家将你養得這麽大,送你進宮享這樣的富貴,可不能因為夫君待你一日兩日的好,就把娘家給忘了。”
幼年在青雀閣的日日夜夜一幕幕在腦海浮現,曹節心中陣陣冷笑,強行控制着表情,笑道:“娘家的好,我無日無夜不挂在心頭,從不曾忘懷。女兒自會盡量讓爹爹如願。可也盼着母親在爹爹面前替女兒說些好話。憲姐姐要出家,便由她去;華妹妹趁着沒有入宮行禮,也不要送來了。宮裏有我一個人,足以應付。若非要送妹妹進宮,等到了那一日,曹家只會多一個累贅,妹妹也白白走一遭受苦。”
卞夫人答應了。
曹節強忍着惡心,目送卞夫人離去,轉身走入內室,令所有人退下。
劉協來看她時,見她伏在床榻邊上,對着一只金盆一陣一陣地嘔吐,連忙上來替她拍背,又叫人取清水、藥丸、幹淨帕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