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天降
天降
“無妨,”曹節見劉協滿眼的擔心,強笑道:“你是醫者,你知道我不是病,我只是每次在她面前裝模作樣完了都覺得惡心。讓我吐個痛快就好了。從小就是這樣的。”
殺母仇人,她恨不得手刃之而後快,卻被迫在那人面前扮作乖巧孝女,她怎能不惡心。
“雖然不是病,總歸是受苦。”他面露歉然。
怎知此後月餘,她用膳時還是總反胃想吐。
她并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劉協只說是她前番傷了腸胃的緣故,她便乖乖喝藥。
直到有一天,她感覺自己的小腹鼓了起來,猛然意識到已經有些時候沒來月事。
到這時,就算她再無知,也知道自己懷孕有身了。
“你騙我。”她怒氣沖沖地找上他。
劉協屏退衆人,走上前,欲擁抱她,被她推開。她不許他抱她。
“這具身子,是我自己的,”她指着自己道:“不管你是誰,你若想着替我做主,那你就錯了。”
“雖然孩兒不幸投胎到我膝下,想想都覺得他們可憐,”他說:“但既然天意令這孩子來,不如就順應天意——”
“我不順從!”她怕曹家眼線聽見,強行壓制着憤怒的聲量:“什麽天意……你少用這些狗屁道理來糊弄我。我再說一遍,這具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自己說了便算。它無權做我的主,你也無權做我的主。今日要麽你幫我拿掉它,要麽我自己拿掉它,你若怕我不慎把自己弄死,便幫我。”
“他是一條命,你于心何忍。”
“我也是一條命,”她說:“若這孩子生下來便要毀了我的一生,那我不生。”如果這孩子是男孩,想必成童之日,便是劉協喪命之時。曹操必會扶此幼子登上皇位,借皇親身份向皇位更近一步。
看他還在想着如何說服她,她紅着眼睛對他說道:“若我生下我不想要的孩子,若我因這孩子而失去你,我是不會對他好的。當初我娘不願要我,被人半逼半勸生下我,她心軟沒有殺我,但除了臨死那天救了我之外,從來沒有對我好過。從我記事起,一天都沒有。你要讓我們的孩子将來也變成我的樣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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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法騙她說她母親曾愛她,只能将她擁進懷裏撫慰:“你不會失去我。”
“前幾天的朝臣奏章我看見了,”她說:“那群大漢朝廷供養的走狗為他請封‘魏王’。”以邺城為國都,采邑三萬戶,位在諸侯王之上,奏事不稱臣,受诏不拜,以天子旒冕、車服、旌旗、禮樂郊祀天地,出入得稱警跸,宗廟祖臘皆如漢制,王子皆為列侯。名義雖非天子,卻已有天子之實。
對于皇位,曹操已經越來越等不及,而且天下沒有人能阻止他。
“六百年社稷眼看着要斷送在我手裏……”他承認道:“若不是因留戀你,我只覺無顏存活于世。你若能誕下皇子,便是你家的功臣,他們不會虧待你,好過将你困在我身邊,過着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他沒有刻意令她懷孕,每次緊要關頭都退出來,但當她意外懷上,他就把這當做他們最好的結局。
“你荒謬!”她怒不可遏:“你說了,你的命是要給我的!你怎能……你不能騙我。”
話說到這裏,他不願逼迫她,卻也不願殺害親生骨肉,陷入兩難。
“我的身子我自己做主,若孩兒已有魂魄,對我有怨,我一力承擔。”她意志堅定,不可動搖:“這孩子生下來便要像你一樣被人軟禁、監視、操縱,我們根本不能保護他……你要讓我們的孩子也嘗一遍你的苦楚嗎?
一個不能保護孩子的父親,一個不能保護孩子的母親。
“我來配藥。”他垂眸道:“孩兒若怨,便怨我罷。”
因顧惜曹節的身體,劉協的藥方藥性不烈,結果曹節便如他生母靈懷皇後一般,怎麽都堕不下胎來。拖來拖去月份大了,再強行流産會給母體造成生命危險,劉協便說什麽都不肯再對她用藥了。
“當初母親因有我而喪命,若我将來為這孩子賠上性命,好像冥冥中把欠母親的還給她似的。”他說。
曹節雖對他生疑,但到底沒有再怨他。她只是冷笑:“那就等我生下來。”雖然她不知道等孩子生下來時,面對着一個活生生會哭會動的嬰孩,她有沒有那麽狠心——或許,她會像她母親那樣,心軟一下,卻也只是一下,此後便是漫長而不減濃烈的恨意綿綿。
曹節肚子越來越大,再也無法遮掩,懷孕的消息很快從皇宮傳到邺城。
自從聽聞皇後有身,曹家便派了貼身伺候的醫婆婢女進宮,時刻不離左右,曹節怎麽攆都攆不開。
像盤旋在垂死之人屋頂上等着吃肉的烏鴉,像跟在蹒跚老鹿身後随時撲上來撕咬的鬣狗。大概随時等着皇子生下來便抱走,周密保護。
說到底,曹操大概也猜得到,嫁出門的女兒有了自己的利益考量,未必完全與他一條心。
多疑之人,豈會因區區血緣而放松疑慮。
幾個月後,瓜熟蒂落。
皇後所生,不是皇子,是一個白淨漂亮的女兒。
“上天終于對我好了一次——第二次。”曹節說。
夫婦相對,大喜大悲,仿佛劫後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