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永訣(二)
永訣(二)
他捧着她的手,低頭吻着她手心。
雖然看不見他的臉,她手掌的觸感告訴她,他也無聲地流了淚。
十五年。十五年間,他哪怕曾給過她一滴眼淚,她也會依然愛他。但他沒有。
錯過季節的花不會結果。太早,太晚,都不會。
“走出深淵,那我過去十五年的日夜煎熬算什麽?”他說:“哪怕你騙我,再騙我一次,我都不想醒過來。”
“哪怕我騙你是為了另一個男人?”她問。
他聞言,緊攥住她的手,将她整個人從床上提起來,另一只手扼住她咽喉,不許她再說下去。她手指被他攥得生疼,疼得她眉毛眼睛擰在一起,眼角又起了淚花。
他見狀松手,去拂拭她眼角的濕痕:“記得你小時怎麽逗都不會哭,長大倒是學會哭了。”
曹節道:“因為進宮之後,如果我哭了,真的有人給我糖吃,哄我笑。”
“他能給你的我都能給你,我曾許你的我現今也都能兌現!”
她低眉笑了:“好。”
曹丕一怔,沒料到她變化如此之快,竟這般爽快答應。
聽得她笑道:“若我從了你,你給我什麽名分?”身段玲珑的美人歪着腦袋笑,姿态做足了千嬌百媚,但每一分媚态都飽含諷刺。
曹丕答道:“你若要名分,我自是先安排你假死,給你做一個假的身份,再正大光明接你進宮。”
“進宮之後,公子想給我什麽位分呢?”
Advertisement
“皇後。”他目光滾燙,注視着她,像要将滾燙的洪流從她雙眼注入她心房。
他瘋了。
他一定是瘋了。
他想讓她做全天下人眼睛都盯着的皇後……曹節原打量着他一定諸多顧忌諸多不敢,故意問來嘲諷他,怎知他竟是要如此地冒天下之大不韪……
她如遭雷擊,心髒停了一拍,亂了節奏,胸口有些微的喘不過氣,強撐着說道:“嫡夫人甄氏德行無缺,無故不立她為後,恐怕群臣不會信服。”
“不信服,又如何,我是天子,誰能攔我!”他雙眼血紅,斬釘截鐵。
“好。”曹節頓了頓,垂眸繼續說道:“那我要你遣散後宮,只許留我一個,從此旁人一概都不許有。”
“可以。”他一樣沒有猶豫。他甚至開始有些高興,高興于她嫉妒。
“我夫君禪位之後,所享禮遇,與當初的魏王相同,邑一萬戶,位在諸侯王上,奏事不稱臣,受诏不拜,以天子車服郊祀天地,宗廟祖臘皆如舊制。”
“可以。”他輕蔑地笑:“我冊他為‘山陽公’,天下之珍,吾與山陽共之,又如何。”
“我和他的女兒,同你那些女兒們一樣,冊為公主。”
“可以。”
他一句又一句的答允之後,曹節默然。
“你還想要什麽,說出來,我都可以給你。當初被迫與你分離,為的,就是今日。”他說。
語調溫柔寵溺,恍如舊時洞庭閣中光景。
她險些被他惑了心神。
“若我要你的命呢。”她擡眸望着他問道。她的心懸在嗓子眼兒。
曹丕雙目微微眯起,直盯着她道:“你什麽意思?”樣貌雖不同,神情卻與曹操生疑時別無二致。
曹節不答,只重複道:“若我要你的命呢,你給嗎。”
“難道劉協就能給嗎!”他反問。
曹節放了心,複垂眸淡淡笑了笑,沒有與他争辯。
是了。
這才是曹子桓。
他權力在手、無所謂名聲的時候,就敢受千夫所指來娶她。
他能以她來滿足他的身體的時候,就不介意遣散六宮佳麗。
他将她徹底占有的時候,就肯施舍恩惠給她的夫君和女兒。
她剛剛在緊張什麽?他一直都沒有變過。他不會變的。
“陛下什麽都沒有。”曹節說:“但他給了我一切。”
“給了你一切?”他輕蔑道:“他明知今日我來或許會對你做什麽,可他連這都阻止不了。事到臨頭他還要靠你一個女人活命,懦弱沒用的東西!”
“漢室傾頹,時也運也,非他之過。我也試過,知道要想扳倒曹家有多難,何況他登基時只有九歲。”曹節道:“二哥既不是懦弱的人,亦不需女子庇護,那當初何必将阿結從洞庭閣攆出去。”言談間,她已經将阿結當成是另外一個人了。
“你住口!”
“既然當年你能放我走,今日,從此以後,便也放我走吧。”她說:“不要再說那些情深似海的話來騙我,也不要再騙你自己。”
她拔下頭上一只金簪,握在手中,鋒利的尖端對準自己,再将手送到曹丕手掌之中:“今日我來,任你處置。你可以留下我,可以用陛下和曼兒要挾我,但你記着,若你如此,便是殺我第二次——我再也不能夠像從前那樣愛你,在你身邊,哪怕做皇後,也是生不如死。”說着,她另一只手握住曹丕的手,将簪子對準自己心口便刺。
曹丕使盡力氣将簪奪下,奮力擲向一旁殿柱,簪子刺進柱中一寸多深。曹丕拔出佩劍,一劍将金簪揮砍作兩截,轉身而去。
簪頭落地,铿锵有聲。
曹節在他身後行禮,高聲道:“來人!将天子玺绶奉與魏王。臣婦在此願魏王,千秋萬代,長樂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