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永訣(三)
永訣(三)
殿門大開,仍是曹丕離去時的樣子。曹節抱膝蜷坐在地上,聽見腳步聲自外來,擡頭看。
是劉協。
劉協急匆匆大步上前,脫了外袍将她裹住,跪下身把她擁進懷裏。
她嘴唇泛青,微微顫抖着抓住他前襟,淚如湧泉。
适才曹丕在時,她緊繃着一股勁兒,一筆一筆與他算帳,交鋒間連逐漸刺骨的寒冷都不覺得;如今乍來一股暖意,曹丕留給她的感受反而好像一下子從冬眠中鮮活,她感到胸口一陣陣撕裂般的疼痛,像有人刨根般剜走她心頭一塊肉,淋漓鮮血中又滲出最後一絲腥甜。
他沒有問她發生了什麽。也沒有問她,在她擡頭的那一刻,心裏盼望的究竟是誰。
他只是抱着她,撫着她的背,什麽都不問,什麽都不說。
“你這時過來,讓我情何以堪呢。”她說。他今日甚至難得佩了劍,連曹洪曹休來取玉玺那日他都未曾佩劍的。
“我知你一切都是為了曼兒,”他說:“我原本也只是守着曼兒坐在那裏,可越看她越覺得,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能讓你一人承受,合該你辱我亦辱,你死我亦死——縱有曼兒,也顧不得了。”
曹節含淚苦笑道:“我年少時,常恨父親不寵愛我娘,連帶着冷落我。怎知若做母親的太受父親寵愛,孩兒也要受苦。”
劉協道:“曼兒将來自會有專顧她的那個人。”但阿節只有他——如果她确實不願随曹丕而去的話。
這世間總該要有一個人,在二選一的時候選一次阿節吧。他想。
曹節聞言,頭抵在他胸前,越發哭個不住,仿佛要哭盡二十三年的全部委屈。
“想哭就哭罷,只是哭太多也傷眼睛的。”他輕輕拍着她,說道:“傷了眼睛,你可就看不清我,也看不清曼兒了。我雖一日日年華老去,無甚可看,可你不想知道曼兒長大什麽模樣麽?”
“反正我和你的孩兒,必然是好看的。”曹節含淚而笑,雙臂抱住他頸子,下巴點在他肩頭,緊貼他懷抱的溫暖——卻見曹丕去而複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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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永遠都出現在錯的時間。
曹丕背光而立,發白的天光将他暗影中的臉邊緣沁染作淡淡鐵青。他左手緊緊攥着一件東西——不知是什麽,只看到一截穗子垂下來——右手則按在了腰間劍首上,利劍出鞘。
從前他所見,不過是她與劉協逢場作戲。今日是他第一次眼睜睜看着她這樣依戀地緊抱着那個男人,像抱着世間獨一無二的珍寶。
而曹節眼中,曹丕仿佛不是簡單地離開又回來,而是下到血海又折返人間,通身淬着成魔的氣息。
她整個人因恐懼而不自覺地收緊了手臂。
劉協聽見身後男子迅捷的腳步聲,一手推開曹節,轉身一手迅速探向腰際,拔劍格擋。
門外兵士聽見聲響,欲上前護衛,曹丕睨着劉協的眼睛,輕蔑一笑,擡一擡手,衆人只得遵命退出去。
劉協自幼處在巨珰權臣監視之中,根本沒有什麽機會修習武藝,在曹丕手下走不過三招,便被曹丕劃傷手臂,手中寶劍跌落,一柄霜刃橫在頸邊。
“哈哈哈哈哈哈……”曹丕笑得歡暢,笑出眼淚。平生第一次見,有人劍術爛成如此。如此還敢與他對戰。
這就是她選的男人。這就是她選的男人!她是瞎了眼,是脂油蒙了心,是被眼前這個窩囊廢灌了迷魂湯藥……
劉協平靜地看着他,手臂的血染紅衣袖,順着滴到地上,亦仿佛不覺:“阿節,我答應将我的命給你,今日恐怕要食言。你或許恨我,但我不後悔。曼兒還是交給做母親的來照料比較好。”他擡手正一正衣冠,面向曹丕而立。
“将你的命給她?說得好聽!你的命從來不是你自己的,做什麽空口人情!”曹丕劍鋒微動,冷冷道:“別以為我不敢殺你。我既敢廢帝自立,早已不屑時人後世如何評說,何妨再添一條弑君的罪名。江東孫權必不逆我,而你那漢室宗親劉玄德,只是聽說你要禪位,便給你拟好了谥號。你死與不死,我殺不殺你,于天下而言,無甚差別。”
“為人君者,國滅身殉,自古如此,我固知之。且以國舅之才,足以安天下,我之生死,于社稷百姓,确不足慮。”劉協道:“只是為人夫者,不可立于妻子身後,僅此而已。今日縱死,亦得死所,有何憾哉。”
“那便成全你——”曹丕話音未落,曹節躬身從劉協身後竄出,猛地将他撲倒在地。
似曾相識的場景,令曹丕墜地前有一瞬的恍然。
上次她這樣撲倒他,還是在丁香林中。
當年是舍身救他,如今她全身的重量壓制着他,雙手将他的脖子格住,摁在地上。
曹丕望向她,她水汪汪的黑眼睛裏滿滿映着他的身影,可他透過那雙眼,卻清楚地看見了她心底另一個人的影子,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在他曾經紮根的深處。
他的丁香樹與另一棵樹結作連理,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
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他就算一劍殺死那個人,也沒有用。那個人一無所有,也無所在乎,唯一在乎的,他奪不走。他再也奪不走了。
斬斷金簪時,他便早知是如此。既是如此,他何必折回,自作自受,空扼殺了這殘存的念想……
他心口一陣劇烈的絞痛,像有一只魔手,從地獄深處探上來,握住他心髒,大力地攥緊,擠壓,揉捏,肆意摧殘。
曹節見他面色蒼白,額頭滿是冷汗,神情似是十分痛楚,一時間亦不知如何抉擇。
她撲上來時,一心只想着,他要殺劉協,她便與他同歸于盡。她知道以自己的力氣根本敵不過他,她或許被他打,或許被他欺侮,或許被他折磨,但無論怎樣,拼了這具身子拼了這條命也——
而他現在她身下,凄然若病,沒有動,甚至沒有張口喚人來。
如果她動手掐他的脖子,或許,真的能殺了他。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自從上次芷陽殿的一杯毒酒之後,她從未想到竟還能輕易遇上這樣的機會。
纖白的手指,指尖觸及他頸子,感受到溫熱的,呼吸的起伏,血管的跳動。
只要将手指收緊,再收緊,就可以……
可她……
曹丕欲擡手,她察覺他左臂的微動,連忙喝止:“別動!”手上緊了緊。
他苦笑,偏開臉,不再看她,左手又落回去。
“阿節,我就要坐上那個位子了,只差一步之遙。”默然片刻,他說:“不如,你放過我,我放過你。”
曹節雖驚異于他的驟變,但暗暗思忖,曹丕的話固然未必可信,卻是她和劉協眼下唯一也是最好的退路,便道:“你這一世騙過我太多次,我該如何信你。”
他目光回到她臉上,看着她,一字字說道:“我曹子桓對天發誓,只要上天賜壽予山陽公,吾妹祁淑每日醒來,睜開眼睛必能看見他。我若有違天意,神人共誅,灰飛煙滅,生生世世,永堕輪回。”
每日醒來,睜開眼睛必能看見他……她舊時的心願,曾是……曹節不願再面對他,說句“臣妹謝皇兄隆恩”,狼狽爬起身,快步走回劉協身側,低頭為他查看手臂傷勢。
曹丕沒再說什麽,起身,一手作勢撣去衣上灰塵,擺正發冠,正欲昂然離去,然而右手緊握的寶劍仿佛千斤重,墜得他身子不穩,行至門檻處,一步踉跄,醉酒般險些絆倒,驚得曹節整個人微微震了一下。
曹丕像是感應到她的震顫,回頭看了她一眼。
只見她滿眼是淚,見他回頭,她在淚水中微笑,像一朵春正好時的丁香花,含露而開,明豔美麗。
這是他睽違已久的笑容。也是他最後能擁有的東西。
一種舒緩的悲怆撫平了內心的劇痛。他眼眶無法抑制地升騰起淚水,但竟然嘴角也有笑意綻開。
他回身,将手裏握着的絡子收進前懷,大步離去。
建安八年那個隐秘而盛大的春天,終于結束了。
延康元年十月二十九日,曹丕如期登受禪臺稱帝,國號為魏,改元黃初,改雒陽為洛陽,大赦天下,追尊先王曹操為太/祖武皇帝。
黃初元年十一月初一日,以河內郡山陽邑萬戶奉劉協為山陽公,以曹節為山陽公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