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曹叡番外
曹叡番外
(曹叡視角)
“平原王年紀漸長,越發儀表堂堂,頗有陛下當年的風範。”郭氏笑着,在父皇面前說着我的好話。自從黃初三年父皇下诏将我過與她為子,自身無子的郭氏與我扮演母子情深已有四年。
多麽荒唐可笑。我生來便是嫡長,竟還需要過繼到她膝下,才能确立嫡長子的身份。
黃初六年,自從入冬,父皇偶病不适,竟一直到年末都未痊愈,此時精神并不好。他披一件大氅支肘歪在龍榻上,聞言擡起眼皮看了看我,又閉眸說道:“好看是好看完了。像他母親。”
他就是這般将我那冤死的母親輕飄飄提起,在我殺母仇人的面前——不,父皇本身,才是我真正的殺母仇人。郭氏當年雖然進讒言谮害母親,到底下旨處死她的人是他。
提起母親,郭氏飛快地瞥了我一眼,又回身為父皇揉腿,讪讪地笑着不再說話。而我只低頭束手,恭謹侍立在旁。
現在還不是我複仇的時機。
“都說兒子像母親,女兒像父親。”父皇蹙着眉,閉目喃喃道:“否則叫長樂進宮來看看也好。就怕她長得像她那兩個姐姐似的。”
“長樂”是五姑母的女兒,有名字,姓劉名曼,封長樂郡公主。父皇從不提起身為山陽公夫人的五姑母,卻常常将“長樂”挂在嘴邊,賞賜不斷。
她的封號比我的姊妹們都要好聽。或許是整個大魏最好的。
明明是一個他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孩子。
五姑母是父皇的親妹妹,曹氏血脈,父皇并沒有像對待其他姑姑們一樣給她長公主的封號;長樂不過是山陽公的女兒,按說是劉家的人,卻被封為我大魏的公主,地位俸祿與我的姊妹們相同。
若是小時的我,或許心中會隐隐羨慕嫉妒,但如今的我日夜生存在血海深仇中,早已無暇計較這些。
當時有大臣進谏,說恩寵太過,逾越禮制,但父皇一意孤行。就像他即位之初做下的所有荒唐事一樣:
喪期內将祖父內寵納入房中,被祖母斥罵為畜生亦作充耳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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鸩殺我的母親,不顧群臣反對,強立郭氏為後。
将我的兩個異母妹妹賜予年長三十多歲的姑父山陽公為妾,聽聞山陽公并不愛幸,又納山陽公二女為妃,不知道是出于要挾、出于報複,還是出于在天下人面前扮演親睦。
……
人倫禮義,竟是統統顧不得了。
如此相較,似乎殺三叔、貶四叔,反而不那麽離經叛道、驚世駭俗——不過是帝王将相家自古以來從不罕見的狠毒罷了。
郭氏好像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懂得一般,一邊給父皇按摩,一邊笑道:“陛下這是記挂五小姐了?可惜五小姐體弱多病,不能長途跋涉,否則臣妾做嫂嫂的,該多召妹妹進宮來照顧才是。”一面順着父皇的話說,一面又給父皇一個理由,不召五姑母來相見。
父皇聽罷,沉默無言,未置可否。但終究還是沒有召五姑母,也沒有召長樂。
郭氏把父皇的心思摸得通透。若論對父皇的了解,除了我的母親,沒有人及得上他。
又或者,她對父皇的理解絲毫不在母親之下,只是她比母親更想得到他,以至于甘願裝傻。
父皇登基後,母親仍在邺城時,曾說父皇這個人,沒什麽真心,唯一得到過他真心的人拒絕了他,因為他的真心,不過如此。
所以母親才會在父皇遲遲不冊立她為皇後時冷笑着說出那句“他已經有了一個皇後,何須再立”,被郭氏抓作把柄,巧言進讒,最終與父皇恩斷義絕而死。
母親死時,心灰意冷。
不知郭氏到如今,有沒有分得父皇一點真心?
父皇自登基後便患心疾,每年春天都或重或輕生一場病。到了黃初七年的春天,本就舊疾未愈,一開春,病勢越發沉重,等捱到入夏,便只剩茍延殘喘。稍稍活動,便渾身虛汗,上氣不接下氣。
我靜靜看着這一切發生,等着年僅四十歲的他心有不甘地開始顧慮後事,并終于在五月十六日召曹真、曹休、陳群、司馬懿來見駕,口授遺诏。
立我為太子,以四人為顧命大臣,受遺诏輔佐嗣主。
龍馭上賓之後,葬首陽陵。首陽,好諷刺的典故。
壽陵因山為體,不封樹,不立廟,不造園邑神道,不含珠玉,殓以時衣,陶器陪葬。
“夫葬者,藏也,欲人之不得見也。骨無痛癢之知,冢非栖神之宅……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也……”親手亡他人之國者,便是有這樣清醒的覺悟。
離世在即,他似乎無甚留戀,生死皆淡然。
後宮淑媛、昭儀以下的妃嫔,令各歸其家。
他未允郭氏死後與他合葬。
自然,他也不曾想起我的母親。我那死後“被發覆面,以糠塞口”,草草安葬的母親。
第二日,父皇進入彌留。
他連一滴淚都沒有,只是平靜地聽着龍榻下跪着的我、妻妾、大臣們真真假假的哭泣。
蟄伏七年,終于迎來我的複仇時刻。
他殺死了我的母親,和我的兩個父親。
一個父親,是我的生身之父,袁熙。另一個父親,是我從小敬仰、試圖依賴而不得、又最終令我失去母親的父親。
我膝行上前,伏在他耳邊,告訴他我是袁氏遺腹子。
他仿佛沒有聽見一般,慢慢合上眼睛,口中喃喃說道:“皇太子,需勤政愛民,一統天下,無負我望。這天下之任,千鈞之重,不可辜負,不可辜負……”溘然長逝。
黃初七年五月十七日,父皇駕崩,谥號文皇帝,廟號世祖,按《終制》,不樹不墳,葬于首陽陵。
而我終于可以追尊我的母親為文昭皇後,終于可以為她修建體面的陵墓。
我将她的陵墓命名為“朝陽陵”。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我不在乎四叔文章裏寫的到底是誰家女子,他寫的是他的洛畔神女 ,我讀的是我心中世間最美的圖景。我的母親慈愛地看着我時,笑容光輝燦爛,溫暖明媚,便是如此。世間唯有她襯得上這般文辭。
為了讓母親在我死後也能繼續受世代香火供奉,我下诏宣布母親的寝廟和另外七座曹氏宗廟享受同等祭祀禮儀,并将此诏令銘刻于金鼎,藏之于金櫃,以傳示子孫後代。
我将甄氏諸舅按親疏排出順序,分別予以封爵賞賜,萬兩黃金揮作泥土亦在所不惜,只求與我母親血脈相連的娘家人富貴安樂。
我強行曲解歷代禮法,為外祖母服喪。
我穿上母親生前的舊衣,令畫師照着我為母親繪制容像。
可是無論我做什麽,母親本人卻再也不能親身體會任何尊榮和孝心,再也回不到我的身邊。
傳國玉玺終于到了我的手上。
又有何用?
從少年痛失母親的那一刻起,我注定此生不可能快樂的了。
我看着那玉玺。潔白瑩潤的和氏玉璧,下方而上圓,雕刻着盤龍,上系着絡子。
它忽然一點一點喚醒了我的某些藏于腦海深處的記憶。
堂堂傳國玉玺,鈕上系着一個不倫不類的淺紫色的丁香絡子。
其實當中的絲縷紫色歷經歲月早已褪成織物固有的淡黃,但我仍然清楚地知道它是淺紫色。因為我見過。
在我很小的時候,清晨躲在假山石中,偷偷看着孔洞外父皇的步履走向紫色的裙擺,紫色的裙擺靠近父皇的袍服,然後兩人的衣服失去距離,比貼近還要再貼近,仿佛要交織在一起。我生來第一次聽見父皇竟有如此溫柔的話音,我聽着父皇一聲聲喚“阿結”,我聽得出那女子是我的五姑母——曾近近端詳我的面容,然後笑着說“你長得跟他真是一點都不像”的五姑母,一個在這世間美麗僅次于我母親的女人。
後來她先行離開了小院,父皇在原地站着,遲遲沒有走。我從小洞中看着他身側空蕩蕩的手擡起,又放下,手裏多了一個淺紫色絡子,緊緊攥着,一直攥着。
那時我年少,不懂,現在這條絡子系在傳國玉玺上。
我忽然想起,登基前,父皇似乎不愛紫色,從不許洞庭閣女眷穿着。只說紫色染制不易,太過奢華。為此,他還得到過祖父的贊許。
登基後,他喜好大變。不但左右寵妃服侍尚紫,宮人段巧笑更因制作紫色香粉胭脂而獲寵愛,冠絕一時……還有因額頭撞破在水晶屏風上流血而受寵的薛夜來,和五姑母常以花钿遮掩的鬓角……
原來……原來如此!
多麽荒唐,這才是真正的荒唐!
“他已經有了一個皇後,何須再立”,竟然是——
我想笑,同時又為母親和自身感到劇烈的悲恸。
我上前欲将那絡子撕碎,可那絡子所用系上等絲綢,出奇的堅韌。憤怒之下,我雙手抱起玉玺,待要将它連同那絡子整個擲于地上,卻無意間發現了這玉玺的又一處蹊跷。
世人皆知,傳國玉玺一角殘破,系王莽篡權時太後王政君擲玺于地所致,後王莽令工匠以黃金補之。但今日我所見,玉玺除了一角毀壞外,中間一道深深的裂痕,幾乎裂作兩半。斷紋處以黃金焗隸書“大魏受漢傳國玺”字樣作修補。從前宮中內侍曾傳言,五姑母與父皇決裂,在曹洪曹休索取玉玺時摔了玉玺。五姑母弱質女子,哪來的力氣将玉玺摔成如此?但除了五姑母,還有誰能摔它?誰敢摔它?
那絡子在我眼中,變得将那光彩流離的玉玺襯得像一件沉重的祭品。
我慢慢笑了。
雖然我沒能親手懲罰他,他已經受過懲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