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劉曼番外
劉曼番外
(劉曼視角)
從我有記憶起,母親便體弱多病。是心疾。
父親是醫者,照顧她很是小心細致。母親一年四季藥盞子不離身,父親朝夕陪伴母親身側,永遠在母親揚聲招呼可及的地方。母親有時候說笑,便喚他“藥盞子”,她喚,他就笑答一聲“哎”,走來瞧她,然後兩人相視而笑,直到母親害羞地低下頭去,說句“曼兒在呢”。然後或是父親笑着走開,或是我扭頭走開。
後來母親竟修得長壽,在父親辭世後又獨活許多年,大概都是“藥盞子”的功勞。
對于我們一家從許都遷至山陽,我只有模糊的印象。只記得母親起初不太喜歡山陽這個封地。
山陽地界,山清水秀,鳥語花香,盛産很多種父親需要的草藥。而且在這紛擾亂世裏難得的遠離戰争。母親似乎不是不喜歡這片土地,只是“山陽”二字是她的心結。後來父親去世後,我在宗譜上看到,我曾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受封山陽王,他是廢後伏氏所出,死于母親娘家之手。我猜想心結或許在這裏。因父母從未提起伏氏舊事,我的猜想也不過是猜想而已。只是我疑惑,為什麽皇帝舅舅一定要為我們擇定山陽這個地方?
但不管怎樣,在山陽,父親在的那十四年,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父母将我當作心肝寶貝,尤其是母親,生怕我有一絲一毫的磕碰,父親時常笑她太過緊張。皇帝舅舅隔三差五便有賞賜送來,或是衣衫鞋履,或是鮮果點心,指名是給我的。母親每每如臨大敵,好像生怕舅舅要害我似的。可是舅舅明明從來都沒有害過我。
我從小到大唯一一次受母親責罵,便是我收下皇帝舅舅的賞賜,歡天喜地說他是個好人,真想去洛陽看看他時。
至于父母之間,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像別的夫婦那般吵架,連冷臉都沒有。我自幼随他們在民間看診,見過不知多少人,其中亦不乏夫婦恩愛、琴瑟和鳴者,但少有像他們那樣,愛得如此溫柔、深沉而熾烈。
所以皇帝舅舅駕崩前,遣使來問詢我,問起我的父母,我說:“彼此疼愛,唯恐不足。”
還記得那是黃初七年,五月十五日,我随爹娘外出義診,回宮半路上突逢落雨。附近沒有避雨處,娘不能跑動也不能淋雨,好在此處離家不算太遠,爹爹脫了外袍給我披在頭頂,他抱起娘,娘抱着他的藥箱,一家三口冒雨跑回宮。雖然我全身淋透了,雖然爹累得要死要活,我們卻都在笑——為什麽好笑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那時每天都很快樂。晴天快樂,雨天也快樂。
結果在宮門,正遇見洛陽來的內侍。
父親将母親放下。我扭頭望,見父親面色轉為凝重。再去看母親,母親臉上也沒了笑。
內侍看見母親,行禮道:“禀夫人,陛下龍體不豫,顧念骨肉親情,想見長樂公主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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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皇帝舅舅是想見母親,想見他的妹妹。
于我,他能有什麽親情呢?我生在漢宮,從沒有見過他,只在他每次遣使賞賜時對着象征他的使者跪拜謝恩過。
父母對望,有短暫的沉默。父親對來使說道:“夫人與公主不可受寒濕之氣,容我等先行更衣。”
母親卻顧不得什麽更衣不更衣,向那名內侍厲色大聲道:“他見我的女兒做什麽?他想對我的女兒做什麽?”
自從黃初四年皇帝舅舅将他的兩個女兒賜予父親為妃,又将我的兩個異母姐姐娶走,母親便像一只容易受驚的刺猬。但凡洛陽有旨意來,哪怕只是賜幾件物什,都足以令她豎起全身的刺。
使者道:“陛下龍體不豫……”
母親打斷他:“龍體不豫,自有禦醫。”
使者的神情動作僵了僵,說道:“陛下早先有言,若公主因路途遙遠不便前來,則奴婢需代陛下問公主一事。”
他說罷,看了父親母親一眼,似乎是想示意他們回避。但母親站在那裏,堅定不移。
他只好低頭作揖,問我:“陛下問公主,山陽公……待夫人如何。夫人待山陽公又如何。”
我一怔。
這問題好生古怪。
若他關心母親,命人直接問母親便是,何必問我——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孩子呢。
但我還是看着相依而立的父母,回答道:“家父家母,彼此疼愛,唯恐不足。”
那人得到了答案,恭敬告退。
父親目送那人離去,一手攬着母親,一手攬過我,安撫着。
怎知幾日後,宮中傳喪,龍馭賓天。
不知我的答案,有沒有趕在皇帝舅舅駕崩之前送到他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