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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師兄的職業規劃◎
典獄司衆人:司主對我等可不是這般态度。
說到底, 不同之人,蘇煉姿态自然亦是絕不相同。他如今這番溫風和雨的姿态,是如此的自然,這其中可品不出什麽演技。
林滢本來想要婉拒一下蘇煉的放飯, 可這時候一碗馄饨卻是送上來。
也不是什麽考驗幹部的奇味珍馐, 而是一碗熱氣騰騰普普通通的馄饨。那林滢若是再拒絕, 頓時顯得不夠意思了。
送馄饨的人居然是小晏, 此刻他秀麗的雌雄莫辨的面容有一些微微含笑的親切, 讓他看着像是個讨人喜歡的鄰家少年, 竟沒有半點妖異鋒銳之氣。
無論是蘇煉還是小晏, 他們私底下相處時候,氣質仿佛都跟人前不一樣,似乎顯得更加柔和一些。
誰也想不到, 小晏會是昨日殺人的那個人。
此刻他也沒佩戴那把白玉刀柄的妖刀, 腰間換了一把普通細劍,兵器顯得斯文秀氣。
他那雙手, 也很秀氣幹淨。
不過林滢是專業人氏,當然看出小晏手指上硬繭證明其是個習武之人。當然小晏本來便是典獄司副司, 這似乎也并不算是一件值得驚訝的事。
所以林滢注意力仍然在面前小馄饨上。
她道謝接過後,小心翼翼嘗了一顆。
湯底很濃郁, 馄饨皮細滑,內裏包的餡兒有鮮蝦仁, 還有部分山藥和肉糜。湯鮮!餡的滋味還十分有層次感。
雖食不言寝不語, 但林滢還是忍不住稱贊:“好鮮,蘇司主, 你家廚子手藝很好。”
她胃口可是被桃子養刁那種, 舌頭是見過世面的, 如此衷心稱贊可見并不容易。
小晏在一旁含蓄微笑:“我做的。”
林滢簡直驚到了。
小晏微笑補充:“司主素來挑食,吃什麽都無甚滋味。我随他南來北往,四處辦事。總要學些廚藝,這樣才放心些。”
林滢第一個念頭就是想不到典獄司工作這麽卷,屬下還有什麽不會的?
她吃相雖然斯文,卻真覺得有些餓了,一口口的把小馄饨吃幹淨,連湯都喝了小半。
一個人心情郁結時什麽東西都吃不下,等心情被開解,那胃口頓時亦是好上許多了。
她吃完馄饨,自有人捧茶讓她漱口。
蘇煉取出一枚小小令牌,推到林滢跟前:“你如今長居陳州,如若有什麽事想要查一查,可以拿着這枚令牌去陳州衛所,使他們查一查。除開陳州,別處也能用用。”
林滢此刻有些不好意思拒絕蘇煉了,若然再拒絕,便好似對蘇煉唯恐避之不及一樣。
她小心翼翼的接過這枚令牌,向蘇煉道了一聲謝。
不過林滢心裏,卻并沒有打算用這枚令牌。
小晏瞧在眼裏,心裏卻是微微一動。陳州衛所的統領是粱封,之前清河別院的案子裏,粱封曾經見過蘇煉親自請林滢過來。彼時梁封揣測上意,懷疑蘇煉有意将林滢納為外室,還試探詢問過小晏,問他這個下屬是否需要做些什麽?譬如,私置宅院之類。
不過梁封雖一意媚上,卻絕沒有猜中蘇煉心思。
林滢雖生得俏麗可人,但單論容貌,其實并不算頂級的絕色。蘇煉若因容貌動心,也絕不會輪到林滢了。
蘇煉對林滢的呵護和愛惜,也絕不是為了區區女色那般淺薄。
林滢收好了這枚令牌之後,便向蘇煉告辭,蘇煉亦安排了馬車相送。
林滢送走之後,蘇煉一身紅衣,緩步走在了窗臺前。
花盆中有一朵小小的花,這花兒開得十分的鮮潤。
林滢就像是這樣的小花。她已經初露鋒芒,可是還有些弱小,需要一些照拂和呵護,才能慢慢的成熟長大。
蘇煉伸出了一片手掌,輕輕擋在了花朵兒一側,仿佛要擋住周遭的風。
然後蘇煉輕輕的收回了自己的手掌,對着身後的小晏說道:“小晏,也給我做碗馄饨。”
他這樣說,小晏面頰之上也是浮起了一絲驚訝之色。只因為蘇煉素來厭食,他會勉力使自己吃些東西以維持體力,可很少主動讨要什麽食物。
可能司主如今心情不錯,又或者林滢剛才當吃播勾起了司主的食欲,有時候有一點小小的意外,其實也是不足為奇。
所以小晏輕輕的應了一聲是。
剛做好的馄饨很熱,蘇煉用勺子輕輕的撥動一顆,然後緩緩吃下去。
鳳州衛所衛牢之中,伴随鐵鏈聲響,遍體鱗傷的沈道士模樣十分狼狽,又哪兒還有曾經仙風道骨風姿潇灑的模樣。
吱呀一聲,是鐵門打開。
蘇煉緩步而入,凝視眼前拷問過後的沈道士。
然後蘇煉說道:“誰能想得到,前些日子替姚家點穴超度的沈道士,竟是蓮花教香主?”
蘇煉給林滢看了一些資料,當然那些卻絕不是全部。
姜逸在鳳州城所做好事,亦絕不止如此。
那日煽風點火,制造輿論,将程家推向風口浪尖的沈道士,自然正是姜逸所安排。
而這位沈道士,卻是蓮花教的人。
姜逸年幼時候深陷蓮花教,本來長大之後,他應該對蓮花教充滿仇恨。然而實則并沒有——
蓮花教為了籠絡這個年紀輕輕野心勃勃的姜推官,将當初折磨姜家一家的蓮花教弟子殺之以賠罪。
如此一來,往日的仇恨仿佛就這般了結了,然後姜逸便又與蓮花教有所勾結。
他太想往上爬了,為了高高在上,可以不擇手段,然後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
只不過如今,蓮花教刻意經營,好不容易栽培起來的這顆棋子,如今卻是被毀了去。
小晏微笑着,将那枚古怪的銅鈴扔了回去。
此物本就是從沈道士身上這般搜出來,算是蓮花教一種信物。
以蓮花教之刑處置了姜逸這等反複之人,鳳州隐匿的蓮花教教徒得知,亦難免為之心驚。
就如現在,身陷囹圄的沈道士亦面露驚恐,瞧着眼前兩人,頓時生出了一抹懼意。
牢房昏暗,蘇煉踏入其中,亦好似給此間牢房潤上了一層光彩,令此地蓬荜生輝。
他對着沈道士緩緩說道:“典獄司若想要知曉什麽,總是會如願的。”
蘇煉這樣兒輕輕的說話,沈道士後背卻頓時生出了一層冷汗。
晚春已過,接下來就是發悶的夏日。
在已顯燥熱的夏初,林滢接到了下一個外出任務。
破了鳳州之案,如今林滢已經算是頗有名聲,甚至還有書坊看準商機,邀約林滢出書什麽的。
民間也有一些野段子,将她這位顧公教出來的女仵作吹得神乎其神。
這一次,也是平州出了一樁詭案,故而特意請林滢前去相看。
請林滢前去的,是居于平州的福王。
這福王是陛下最為寵愛的幺子,如今封地正在平州。福王才幹平平,又沒什麽野心,又得父母寵愛,純純一個地主家富貴閑人的人設。
胤帝十分疼愛于他,将他封去平州也大有道理。平州出玉,開采出的羊脂玉天下聞名。陛下就讓福王管理平州玉礦,采玉的收入也不必上報朝廷,而是用在擴修祖廟之上。
至于賬目什麽的,并無官府監管。
如此一來,福王不但財源廣進,還能讨好祖宗,可謂一舉兩得。
其實天下都是皇家的,胤帝想給自己小兒子一個富礦讓他荷包充盈,這其實也算不得什麽大事。對于這個愛子,胤帝也是煞費苦心。他給的是玉礦,而不是什麽鐵礦,這越發使得福王不會被人所忌。
平州是福王封地,當然按照法律,福王并不能真正幹涉封平州政事,亦不能任命官員,侍衛人數不能超過兩百。然而平州每年都會上供福王兩百萬錢,以供福王花銷。平州上下官員,亦是對福王畢恭畢敬,十分恭順。
作為一個沒野心的富貴閑人來說,福王日子亦是過得十分的滋潤。
不過前日子,一向順心的福王卻添了一樁堵心事。
那就是他所在的玉礦之中,忽而挖出了一具屍體。
那屍體分辨不出是誰,只因為那是一具腐屍。浮土被刨開後,一具臭烘烘的屍體就露出了。
那是一具高度腐敗的屍體,面目難辨,臭氣熏天。可誰也不知曉,這具屍體究竟是怎麽來的。
工頭立馬點數礦工,并無人員缺失。更不必說眼看這具屍體腐爛程度,絕不是一時一刻壞成這個樣子的。
于是礦上便有了一些流言蜚語,動搖人心。
采礦是一個很辛苦、危險的活計。人在礦洞工作,若不慎遇到一些氣體,不但容易窒息,還遇火而爆,發生極大的危險。
正因為危險的不确定性,采礦人大抵都有些迷信。
無緣無故出現了一具腐屍,有人便傳礦場有邪祟作祟,搞得大家工作積極性不是很高。
這件事情還傳入了福王的耳裏,而福王剛剛好就是一個十分迷信,對怪力亂神之說深信不疑的人。
他覺得這件事情問題很大,于是請完道士請和尚,很做了幾場法事。
不但如此,福王還令人請來林滢。
他對這位顧公教出來的女仵作也有所耳聞,覺得無妨讓林滢試試,看看她能不能破這個無名腐屍案。
林滢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跟衛珉組團來到了平州的。
福王十分豪橫,還特意令人馬車來接,還順手包了沿途食宿。這有錢又大方的人很是讨人喜歡,林滢也難免對福王生出了些好感。
不過這不是重點,這一次自己出任務是因為她名聲在外,而不是因為她是女兒身。
從前別人用林滢當仵作,很大原因是顧及女子的貞潔。
哪怕已經是女屍,若讓男子之手這樣子碰觸,終究是對其名節有損,傳出去怕也是并不是那麽好聽。
所以林滢一個女子,也是更容易讓人接受一些。
可是如今,人家并不是別無選擇選林滢,而是看重林滢的辦案能力。
林滢心裏也是美滋滋,覺得自己應該努力,好好讓旁人看看自己實力。
而且,此去平州,林滢還會見到一位故人。
林滢想到了這位故人,心裏頓時不由得跳了跳。
尹惜華如今正在福王府上當幕僚。
她此去平州,就能見到自己的師兄了。
所謂幕僚,算是福王私聘,當然也并不需要什麽文憑。哪怕尹惜華已經被褫奪功名,也是并不打緊。
平心而論,跑去福王府工作也算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
福王豪橫,這皇帝家的傻兒子動不動就大撒幣,人家不差錢,出手自然是十分的闊綽。在福王手下做事,自然是福利多多,衣食無憂。
不但如此,福王這個被寵愛長大的王爺還脾氣不錯,沒聽說過他有什麽暴戾行徑,反而聽說他為人十分和氣,只是不思進取耽于享樂而已。
能在福王手底下做事,這福利高老板和氣,最适合鹹魚躺,好似也沒什麽不好。
可是林滢心裏卻有些不是滋味。
這份工作換別人做可能很好,可若沾染這份工作的是尹惜華,林滢便總覺得不對勁。
除了采礦和修廟,福王平時也沒有什麽正經事讓手下人幹。
福王為人迷信,對各種志怪故事十分癡迷,手下為讨他歡喜,也為他搜羅相關之物。尹惜華居然也是幹這樣子活,為福王搜羅類似的東西。
所謂不問蒼生問鬼神,放在福王這樣的閑散王爺身上,似乎也沒什麽不好。
可是,林滢卻覺得不适合尹惜華。
師兄讀過那麽書,又那樣子有才華。他學的是治世之術,本應該為社稷出力,可惜卻是終身不能科舉做官,從此淪為棄子。
現在他半生所學,仿佛不如不學,如今只在福王跟前做搜羅各種玄學相關的東西,如此當一條鹹魚。
林滢只覺得可惜。
但若見到師兄,林滢就不能把這種可惜說出來了。
因為有些事情是不能夠改變的事情,也讓尹惜華并不可能有太多的選擇。
除了可惜,林滢還隐隐覺得別扭,這別扭就是感覺不對勁。
她覺得尹惜華并不是這樣的人,仿佛也并應該是這樣的性格,尹惜華也不應該是有這般選擇。
林滢還會想起尹惜華離去時候跟自己所說的話,還有那時候尹惜華所說的神色。
尹惜華是個內斂的人,一向并不喜歡跟人吐露內心感受。林滢跟他相處那麽久,也唯有那一次,方才窺見了幾分真實。
初夏天氣雖談不上酷炎,可也已經透出了幾分熱意。
一過正午,這漸熱的天氣頓時令人懈怠,提不起工作的勁兒。
福王府的長史賀懷之就在房中小憩。
屋外的芭蕉遮擋住陽光,使得房中平添了幾分清涼之意。
可這個中午,賀懷之卻睡得并不安穩。
他在做夢,夢見的是一個死去的女人,是他姨母的女兒慧卿表妹。
他還記得徐慧卿的樣子,那可真是個美人兒,比他現在的妻子要美得多。更要緊的是,徐慧卿那一雙眸子有一種讓人瞧不透的神秘感,令她有一股說不出的風韻。
他們兩家比鄰而居,住所挨得很近。
這兩家之間,只隔了一道細細的矮牆。
在兩人還是孩童時候,只要踮起足尖,就能看到對面的院子。
賀懷之随母搬入這處宅子的第一天,他輕輕踮起足尖,就看到對面一雙黑白分明水靈靈的眼睛,宛如白水銀裏包着黑水銀。
他頓時吓了一跳。
然後他才看清楚,對方是一個跟自己年歲相若的小女孩兒。
雖然年紀還小,卻是能看出來是個美人胚子。
然後那女孩兒噗嗤一笑,細細柔柔說道:“你是剛搬入隔壁的懷之表哥。”
她嗓音很溫柔,可是眼底深處卻流轉了一縷狡黠光芒。
姨母是個有錢的寡婦,就連賀懷之家住的宅子,其實也是姨母的産業。賀懷之的母親也是個寡婦,這讓姨母生出了一些同情和憐憫,故而用極低廉的價格将宅子租給了賀懷之母子。
他們家确實受了姨母許多照顧,有時囊中羞澀連低廉的租金也交不起時,姨母連這低廉租金也免了。
讀書是一件花錢的事,哪怕依托族中祭田供養的學堂,賀家供應一個學子也十分吃力。
姨母家賣了一塊地,将這些錢交付賀家,讓賀懷之有機會求學于名家大儒,能穿着體面一些。
矮牆後的那個女孩子一日日長大,出落得越發美貌,亭亭玉立。
她總是溫柔的勸學,替賀懷之出謀劃策,對賀懷之關懷備至,認真考量着賀懷之的前程。
在賀懷之離家參加鄉試時,慧卿表妹更用鼓勵、關懷的目光看着他。
那次離家後,賀懷之就中了舉,後來就留在平州備考,又差人接來了母親。
後來他便結識了如今的妻子湘君,與她成親,又成為了福王府的長史。
日子一久,他漸漸忘記了童年記憶裏那堵矮牆,矮牆後那道婀娜的身影似也漸漸變得模糊。
他再次見到徐慧卿,卻是在平州的春風樓。
春風樓是青樓,慧卿表妹在這種地方自然不是去端茶送水,而是淪落為妓。
她已經接了客,不是清白之軀,而且還是平州名妓,豔名遠揚。
賀懷之之前略聞其名,卻沒想到此慧卿就是彼慧卿,這平州名妓,竟當真是他記憶的清純表妹。
那日他見到徐慧卿時,她正在一群官宦鄉紳飲宴間陪酒行酒令。徐慧卿薄施脂粉,如一枝清水芙蓉。她妙語連珠,将在場氣氛炒得火熱。
青樓也有檔次之分,像春風樓這等高檔場所,客人個個非富即貴,陪酒的□□也不必媚視煙行風塵味十足,最好是通些文墨。
有此才學手腕,亦難怪徐慧卿能紅遍平州城。
賀懷之那時候手握酒杯,可杯中酒卻撒了大半,竟似連酒杯都拿不穩。
他癡癡看着眼前的徐慧卿,卻好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後來,他當然也去見了徐慧卿。
他忍不住問徐慧卿,問徐慧卿為何堕落如此。
徐慧卿柔情似水的看着他,眼睛裏渲染了水霧般的霧氣。她告訴賀懷之,自己因為思念賀懷之,故而在母親死後變賣家産,攜金銀細軟來到平州,要投奔賀懷之。
可是徐慧卿來到平州那天,恰好遇到賀懷之敲鑼打鼓,娶吳家的女兒吳湘君。
她失魂落魄站在街邊,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怔怔的不知曉如何是好。
後來她被人相欺,騙去金銀細軟,畢竟她不過是個弱女子,終究沒有保護得了自己。
她不得不墜入青樓,淪落風塵。
賀懷之聽得呆住了,他聲淚俱下,問就算如此,徐慧卿為何不求助于自己?他自然會幫助她,令她不必落入這個火坑。
他還慚愧,說只以為那些資助是姨母長輩對晚輩的關懷,沒想到徐慧卿是喜歡自己的。他将徐慧卿視若親妹,從未想過徐慧卿居然對自己有意。
沒想到最後,居然釀成這樣的悲劇。
這可真是上天不慈,陰差陽錯之下,居然釀造了這樣的悲劇。
他為徐慧卿遭遇悲痛痛苦,好似憐惜不已。
然而他口中說出的話,以及眼裏流下的淚,全部不是真的。
不錯,他是沒有跟徐慧卿私定終身。他們沒有肌膚之情,他沒有握着徐慧卿的手說非卿不娶。可這一切,無非是礙于名節,私相授受這四個字是多麽的不堪,賀懷之不想領受,徐慧卿也是個懂事的女子。
但他穿着徐慧卿做的鞋襪衣衫,喝着徐慧卿炖的湯水補品,看着徐慧卿那含情脈脈的眼光。其實他是知道的!他又不是真是一塊木頭,又怎麽能感受不到徐慧卿的情意?
那些小小的,淺淺的暧昧,雖然沒有說出口,對于年輕男女而言卻是心照不宣。
若這些男女之間沒捅破窗戶紙的暧昧尚可辯駁,那麽賀懷之對于徐家救助的辯駁,簡直可以說得上是強詞奪理了。
同姓為堂,異姓為表,所謂一表三千裏,自來血脈親近跟姓氏有很大關系。
就像他是賀家旁支,故而就算是家境清貧,那族中公學也向他開放,讓賀懷之能夠啓蒙讀書。
至于姨母,将房子低價租給賀家已經足夠有情有義,一個不同姓的姨母為了賀懷之讀書大計賣田賣地,這種超額投資是但凡懂人情世故的人都明白的。
姨母并不是作為一個親戚對賀懷之施恩惠,而是将賀懷之當作女婿來投資。
賀懷之既然接受了這份投資,按照道理而言,他應該取徐慧卿。
可是,賀懷之卻并沒有。他娶了吳家女,湘君姿色平平,卻十分賢惠,兩人婚後也是其樂融融。
他跟徐慧卿既無婚書,又無肌膚之親,只不過是一些心照不宣罷了。
故而他縱然娶了湘君,也并不覺得會有什麽問題。
哪怕姨母找上門來,加以質問,他也可以用一切皆是誤會來解釋,就像此刻自己在徐慧卿面前的說辭。
賀懷之也并不覺得這件事情有什麽難解決的。
再者女子名節十分重要,他不信姨母真能将此事扯出來,鬧得沸沸揚揚。更要緊的是,在賀懷之的印象中,姨母母女一直是斯文體面的人。
無論怎麽想,他都不覺得自己娶吳湘君會有什麽問題。
然而徐慧卿卻委身為妓了。
他看到徐慧卿委身為妓那一瞬間,手中酒水灑出大半。這并不是因為嫉妒,而是因為恐懼。
當徐慧卿委身為妓之後,這事情的性質頓時就不一樣了。
姨母對他有此恩義,自己卻讓表妹淪落煙花之地,這是怎麽樣的無情無義,又是怎麽樣的駭人聽聞,他又是怎樣的寡廉鮮恥。
別人會想,徐家為供養他賣田賣地,而賀懷之已經是四品長史了,竟未曾有絲毫探問?他不思報答,甚至,連恩人之女淪落風塵都不知曉。
雖然這确實是事實,他确實從未探問過姨母家近況。
但是,若姨母家猶自好好過日子,這一切本不是什麽問題。
他想徐慧卿為何如此愚笨,不肯尋自己求助呢?至少他能把徐慧卿安置為外宅。雖然吳家勢大規矩多,可湘君這個吳家女卻十分的賢惠。
只要自己加以懇求,湘君也會同意納徐慧卿為妾的。如此妻妾和睦,也不失一樁佳話。
然而到了現在,這一切都給毀了。
徐慧卿已然淪落風塵,這一切已經是個笑話,這已經是個駭人聽聞的醜聞。
那些達官貴族會對徐慧卿溫柔的笑,席間也是會跟徐慧卿談笑風生。然而,那終究不過是男人找樂子,沒有男人會真正看得起這樣的□□。
一片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嘗。
徐慧卿終究是清白被玷污,從此白玉有瑕,不再是個幹淨的女孩兒了,她這一生已經毀了。
而他之所以來尋徐慧卿,是為了探徐慧卿的口風,想要知曉徐慧卿有無說出自己身世,已經曾經跟自己發生過的那些糾葛。
而此時此刻,徐慧卿仿佛根本沒看出賀懷之的狡辯,以及賀懷之看似深情外貌下那些計較和盤算。
她看着賀懷之眼神裏沒有一絲一毫的埋怨,只有一種款款深情和無奈。
“賀郎,這一切又怪得着誰呢?只能怪我們之間情深緣淺。我終究是個女兒家,有着屬于自己矜持,故而許多情意竟并不能與你明言。故而你絲毫不知,只将我視為親妹。”
“不錯,那時我自然可以尋上你,并且讓你庇護于我。可是那時候你新婚燕爾,我怎麽能打攪你,我怕你家中新婦會見怪于你。我也打聽過,吳家是本地大姓,我恐你根基未穩,我怕你受盡委屈。”
“從小,我便看着你如何的寒窗苦讀,是多麽的辛苦努力。為了光耀門楣,你又做出多麽的努力。我心疼于你,又怎麽能讓你這一切盡數化為烏有?”
“不,賀郎,我不能尋上你,不能讓人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我不能讓你跟我扯上關系。如今我人在青樓,我從來沒有說過自己的身世,別人皆不知道你跟我的曾經。事到如今,我能見你一面,我亦是心滿意足。”
她含淚微笑着看着賀懷之,說道:“我死了也不冤枉。”
當徐慧卿說出這句話時候,她含淚的眼在閃閃發光,就如碎鑽,如美玉,如天上星子。她是那樣的美,是如此美豔不可方物,是賀懷之那個平庸妻子絕對不能與之相比的!
可是這樣的美,又透出了将死的凄絕。
賀懷之已經聽出了徐慧卿嗓音裏的死志。
此刻他們站在高樓之上,樓下是潋滟湖水,徐慧卿已經向這一片湖水望過去。而賀懷之呢,也知曉徐慧卿根本不會水。
有那麽一瞬間,賀懷之想要伸出手,想要救下慧卿。
可他腳踏出了一步,就又生生頓住了。
因為他想到了自己此刻來這兒的目的,他發現,也許慧卿死了,對自己有最大的好處。
這是這件事情最好的解決方式。
一個女子清白被污,又何必還活着呢?她這樣兒活着,又還有什麽意義?
不如一切歸去,就這樣死了,那終究是一了百了。
于是他沒有去看徐慧卿了,他看着天邊的月。天空一輪滿月,是如此皎潔。不知為何,今日的月亮十分的大,大得令人覺得妖異,讓人失智。
就是在這樣子的月色之中,徐慧卿一躍而下,從春風樓的第九層跳下來。
然後,賀懷之頓時醒了!
那已經是一年多前的事,那個夜晚凄豔夢幻得仿佛不真實。那晚的月亮大得吓人,月光宛如牛乳一般傾瀉在天地之間。
就是在那樣的夜晚,他眼睜睜的看着徐慧卿的死,看着徐慧卿香消玉殒。
此刻他醒過來,明明是夏初炎熱之際,他也生生的出了一身冷汗,後背盡數都是汗水。
賀懷之只覺得口幹舌燥,匆匆拿起一旁水壺,給自己口中灌入幾口涼水。
想到了徐慧卿,賀懷之忽而有些傷感。
死人是最美的白月光,到了如今,賀懷之竟也禁不住開始懷念起來。
他委實沒有想到表妹愛自己愛得那麽深,甚至可以做到這一步。早知道,自己就納她為妾,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的地步。
而在這之前,他一直看錯了徐慧卿吧。
他們小時候第一次見面,徐慧卿還是個溫溫柔柔的小姑娘。徐慧卿說話那麽溫柔斯文,仿佛性子很好樣子。
說是表妹,其實徐慧卿只比他小三個月。
他是個溫吞、內斂的性子,有些事情無可無不可,平時十分乖順聽從母親的吩咐。感受到徐慧卿的熱情,他也并不是那麽抗拒徐慧卿。
可他總覺得,徐慧卿心思并不是那麽簡單。
她仿佛很聰明,看書比賀懷之看得快,甚至理解得比賀懷之透。她面上雖然柔和,可實際上是個很有主意的一個人。
甚至賀懷之的前程,就有徐慧卿一步步推動謀算的身影。
一個小女孩兒,就能游說姨母資助自己。是她讓自己不單單在賀家學堂讀書,要去拜訪名家大儒,要去結交真正能幫得上忙的同窗。
還有便是,打動名師董公那篇策略,是徐慧卿幫他寫的,他不過謄抄一遍。
甚至她還細細問董公授課內容,因為董公會參與出題,她為賀懷之猜題壓題。
其實他的資質始終要差一點,如果沒有徐慧卿幫襯,他是不能中舉的。
等他中舉之後,徐慧卿給他寫過信,說要助他繼續高升,之後會試、殿試,她一定竭盡心力幫襯。
可賀懷之卻把這封信燒了。
他已經受夠了,而且他實在沒有太大的進取心。中舉之後,他其實已經心滿意足,覺得小富則安。
他不能娶徐慧卿為妻,因為他感覺徐慧卿野心太盛,所圖的是大富大貴。
他甚至覺得,徐慧卿其實并不愛自己。
因為徐慧卿是個女兒身,再有才學也不過是只能守在方寸之地。而本朝,卻沒有女子參加科舉的先例。
所以徐慧卿挑個好拿捏的丈夫,一步步通過他實在自己抱負。
自己不過是徐慧卿向前進的道具。
吳家看重了他,将女兒許給賀懷之。賀懷之固然也是貪圖徐家權勢,可他其實也是對吳湘君十分滿意。
吳湘君既無驚世之才,又無殊色之貌,可她雖出身大族,卻篤信以夫為天,對賀懷之這個丈夫十分恭敬尊重。
賀懷之對這樣妻子十分滿意。
湘君雖然平庸,但想法不多,沒有許多不切實際的妄念,給他一種踏踏實實的感覺。
他在湘君跟前,終于也是緩過勁兒來。
徐慧卿确實太過于讓人窒息了,讓賀懷之想要擺脫她,甚至刻意別人不見。
他更沒想到,自己躺平過日子,卻迎來了福源機緣。
福王王妃吳氏也是出自這個吳家,不過賀懷之有自知之明,本來也沒想過去巴結。
但他不巴結,吳王妃倒是挑中他了。
王府長史看似有四品官,但是其實是個很尴尬的位置。大胤并不允許藩王囤私兵,名義上也不能幹涉封地官員任命,所以其實藩王們的位置是有些尴尬的。像福王這種放飛自我,開開心心當富貴鹹魚的人還好。這但凡有些志向,只怕這位奪位失敗皇子就會心情抑郁。
那麽藩王如此,藩王身邊的長史之位也是如此微妙。
有進取心的進士是絕不願意侍奉藩王,成為長史,一般多挑沒什麽野心舉人任職。
既然如此,便宜誰還不如便宜親戚。
賀懷之看着也是個老實本分人,吳王妃覺得多個自己人固然不錯,可若橫行霸道恣意妄為連累自己就不好。那麽安分的賀懷之就比較符合吳王妃的要求,因而向福王舉薦。
福王雖不能幹涉州縣政務,任命王府長史權力也還是有的,因此賀懷之居然因此撿了個四品官當當。
這一切本來是這樣安順和美好,可這一切卻都讓徐慧卿給打破。
美麗的慧卿,聰明的慧卿,她終于死在那個月光皎潔的夜晚,消失在天地之間。
沒人尋到過她的屍首,因為明月樓旁邊那個湖暗潮洶湧,甚至有水道通入江中。
于是徐慧卿就消失了,似乎化作煙雲水汽,就這般消失在天地之間。
她沒死之前,賀懷之覺得她壓迫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可當她死後,賀懷之才回憶起她的美麗和耀眼。
人選擇自盡,便是以死贖罪。哪怕徐慧卿生前賣身,白玉有瑕,可當她死了後,慧卿表妹又重新變得清白和幹淨了。
回憶起這一切,賀懷之不覺失魂落魄坐着,這樣兒怔怔發呆。
這時候下人卻來回禀,說陳州的林姑娘已經到達了福王府。
賀懷之頓時回過神來。
這位林姑娘善于斷獄,因福王礦上發現了一具高度腐敗的屍體,鬧得人心惶惶,故而福王将這位林姑娘請來。
賀懷之想到那具高度腐敗的屍體,眼中驀然流轉了一縷幽光。
然而他收斂了神色,又給自己灌了一碗冷茶,接着就去迎接這位遠道而來的嬌客。
當賀懷之踏出房間時候,他遇見了王府幕僚尹惜華。
尹惜華不但有傳奇的身世,還有出挑的容貌,以及出色的口才。最近福王十分倚重于他,對他甚為看重。
賀懷之看在眼裏,也是對尹惜華客氣幾分。
反正尹惜華不可能有任何有品階的官職,絕不能威脅于他。既然如此,客氣幾分又有什麽要緊呢?
不過今日尹惜華仿佛格外耀眼和漂亮。
縱然早知曉尹惜華是個美男子,賀懷之覺得今日的尹公子似乎也要更漂亮一些。故而賀懷之忍不住說道:“尹公子,今日可謂光彩照人,仿佛更加俊朗。”
尹惜華确實打扮過,他有修眉,打理了自己發型,挑選了合适的衣衫。
聞言,尹惜華不覺微笑說道:“有一位故人來此,自然亦是要鄭重其事,絕不能以含酸的姿态來迎接她。”
賀懷之這才想起,尹惜華曾經在顧公門下求學幾年。那時尹惜華正是失意之際,得顧公收留,學習過刑名斷獄之術。那麽這樣一來,這位遠道而來的林姑娘和尹惜華也正是舊識。
賀懷之微笑:“既是舊識,想來尹公子是準備與我一并相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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