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不抱有期待
不抱有期待
已經是初七了,路上人也沒有那麽多,顧岳麟和孟思沉默地開着車。過了一會兒,孟思低下頭嘆了一口氣,打趣一樣跟顧岳麟笑了笑:“我爸媽,是不是比你爸媽還吓人啊?”
“他怎麽能……随便提離婚呢?”顧岳麟皺起眉,手心把方向盤都握出汗漬,“他們一邊覺得結婚很重要,不能兒戲,一邊想着離婚了要怎麽辦?這算什麽事情?”
“不是他們不正常,是我們太奇怪了。”孟思笑了笑,心情似乎放松了一些,從包裏挑出一些葡萄挑着給顧岳麟喂了一個,“金錢的交換、資源的互予、這些才是婚姻為什麽存在吧?還有什麽時候要孩子,如何分配財富,如何管理家庭賬戶……錢很重要啊,有錢的顧同學。”
“那孟老師你為什麽當時拒絕我爸爸媽媽?”顧岳麟沉默了一會,稍微轉頭看了一眼孟思。
孟思沉默了一會:“……好學校引入更多好老師,好老師匹配好學生,壞老師匹配壞學生,這好像是一個常識。但是這個正确嗎?我自己知道我,我的性格就适合家庭參與越少的孩子我越能教好,有的老師教學能做好但是傳達就會出現問題,有的老師需要家庭參與,有的老師對紀律很重視,而到了分科之後,還有教學內容偏重的區別。老師的好和壞,是誰判斷的呢?”
“相對的,有的孩子需要我這樣的老師,有的孩子就适合被老師無死角監控,有的孩子特別喜歡梅老師那種展示的舞臺。孩子的好和壞,又是誰判斷的呢?”
顧岳麟聽着孟思的話,陷入了沉思。
“倘若恰好,适合的孩子遇到适合的老師,就可以使得他個性和人格向正面的方向肆意生長,但是遇到不适合的,打壓、不認可就随之而來。這些好與壞的标準是沒有意義的,每個人未來目标不一樣,他們如何成為一樣的人格?這種好壞的匹配只是為了……最好的孩子有最多的選擇。”孟思撓了撓頭發,“我知道教育公平這種問題太大,不是我一個小老師應該讨論的,但是我就真的很想知道,是誰,告訴我爸爸媽媽,我去教民工子弟的孩子就是丢人現眼,是誰告訴我的領導,我們幼兒園就只能拿着全區最差的教育補貼,老師晉升的機會也是全區最少。為什麽?看成績嗎?青岩港随便可以組織幾十萬上百萬的教學活動就為了所謂拓寬一下視野,而我現在只能帶着他們在操場在屏幕認識什麽是動物。我們的孩子憑什麽學得過他們?這根本上就是不公平的。”
“孟老師是想要幫這些孩子嗎?”
孟思搖搖頭:“比十字路更可憐的孩子太多了,我們還有十幾個幫扶幼兒園呢。我想……你不要笑我,”在确定看到顧岳麟點點頭之後,孟思才吸了一口氣繼續說下去,“我想改變這一切。”
“比起我自己去做逆行者,我更想知道有沒有辦法,讓這種犧牲和逆行本身就消失掉。資源不平等是必然存在的,但是資源本身就是僞命題,錢如果不花到最重要的地方,錢就沒有意義,而教育也是幾乎賠率最高的行業。優秀的學校最大的特點是有足夠多的資本不斷嘗試,就像是玩游戲,你有十抽對方有一百抽,你只有很小概率可以超過對方。”孟思揉了揉自己的安全帶,有點害羞又有點期待地說着,“但是,教育不是抽卡,不是純概率事件,。怎麽提高使用效率,怎麽能讓普通學校一點點有限的經費花得更有意義。而且,孩子不僅僅會活到大學,我們的性格養成時間段幾乎都在完成非人格培養的事情,最後這個人究竟什麽性格全看天地緣分。我覺得這是有問題的。不要急于一時,不要因為現實困境就放棄。如何在無法改變社會不公平的本質情況下更大程度讓孩子受到平等教育,這才是我的理想。”
孟思的側臉上露出一點點飽含希望的笑容:“沒有辦法一對一,沒有錢去補課,這是他們的現實困境,我不能解決前置資源匮乏的問題。但是到我這裏,到了教育這裏,如何讓他們追上青岩港的孩子,如何讓他們在幾十年之後不變得庸庸碌碌,如何讓他們表現出人性的輕快自信,對自我的肯定與堅守,這才是我想解決的問題。”她眨眨眼睛,看向顧岳麟,“你不覺得徐聞就是很好的例子嗎?他性格是內向的,這是他的底色,但是自卑不是,我不希望他丢棄底色,但是我也不願意看到他變得自卑。他內向安靜,他就是這樣的他,再往裏深挖,他的內向安靜又會是來自于他對思考的偏好,對快節奏社交的不适應。人格就是這樣一層一層挖出來的,任何人都有适合的事情,只要能找到适合的領域,大多數人都能過得比較自在,工作也不會那麽疲倦。”
顧岳麟點點頭:“是。”
孟思又開始害怕對方的不耐煩,害怕顧岳麟對這個話題也毫無興趣,她很想傾訴心中的想法,但是這些話題如此無聊,不知對錯,讓顧岳麟去理解,就好像強人所難一樣。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孟思忽然就打住了話匣,低下頭從包裏開始試圖找點東西出來。
“我幼兒園的老師,我記得……”就在她裝作找東西的時候,顧岳麟開口了,表情說不上是猙獰還是惘然,“我記得她很高,穿着很不錯,她很喜歡抱着我,或者把我當成榜樣,叫其他孩子向我學習。我長得很好看、我成績很好、我天賦很強、我爸媽都很厲害,所以我總是收到優待,那種優待讓我覺得煩悶。我們一個班有五個分科老師,有班主任,有兩個撫育員。他們晝夜不分地穿行在班上,他們把我們拽到這裏又拽到那裏,我第一次去北極的時候就是幼兒園大班,我們坐着船在裏面聽一個外國老太太講述北極熊如何生活,回來之後我們去大學參加什麽課程,然後就去講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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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別人怎麽看,但是我只覺得無聊。”顧岳麟很少提及自己內心深處的想法,孟思沒有打擾他,只是靜靜聽着,“他們的好,他們對我格外的包容,一天兩天還會讓人覺得有趣,但是長期積攢下來只剩下無聊。他們不是誇獎我,不是喜歡我,是喜歡我獲得的成績,是喜歡我父母的地位,是喜歡我生來的外貌,而不是喜歡我本身和我所喜歡的一切。”
“我當時總感覺,我和自然是有聯系的。”顧岳麟歪了歪頭,“自然不僅僅是海溝和山脈,也不是只有南極北極,陽光雨露,泥土樹木都是自然,當時我特別想要站在那種環境裏不要有人打擾。我不知道我在找什麽或者我為什麽要這麽做,但是我很需要。我需要安靜,我需要回歸自然,我需要盯着螞蟻看一個下午,我需要自己去看那些龐大的标本,幻想他們活着的樣子。我發瘋一樣想要安靜,但是我沒有安靜。”
“無窮無盡的贊美,無窮無盡的誇獎,無窮無盡的獎狀也好成績單也好……堆在我家樓上,因為沒有幹燥劑,後來有幾個箱子長出黴菌,又被蟲子啃壞,黑色的豆大的蟲子爬在白色的紙上面,那些紙因為潮濕,留着褐黃色的斑點,一個個陳舊的斑點落在紅筆的痕跡上面。”顧岳麟笑了笑,“那我是第一個培養皿。”
孟思有點訝異,随後輕輕拍拍顧岳麟的肩膀:“不過,目前你能回到生物研究這個領域裏面,未嘗不是一種幸運,對吧?”
“要是沒有老周……我早就放棄了。”顧岳麟嘆了一口氣,“要不是老周拿着課題,恰好他的方向也是我想要的方向,我又怎麽會回來?我去釣魚、去種樹、去流浪,幹什麽不比幹這個好。”
孟思沒有說話,手裏摩擦着家裏帶出來的小橘子:“其實,我挺幸運的,我感覺。”
“我肯定沒你聰明啊,也沒有那麽明顯的優勢,而且我性格也不是很好。”她努了努嘴,“不過,感覺在關鍵的時候總會有人幫我,告訴我我做的是對的。我的霍老師,周園長,還有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把我介紹給周園長的媽媽。他們好像都會在我難以維系的時候幫我一把,讓我覺得我還能堅持一下,讓我覺得我的努力好像還有那麽點意義。”
孟思自己跟自己犯嘀咕的時候神态會有點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我跟你不一樣嘛……什麽個性教育、素質教育,到了我們這一層就是各種奇形怪狀。我爸爸媽媽也一樣啊,他們不也說過什麽你開心就好,你做好自己就好這種不切實際的話嗎?但是架不住另一頭更現實的價值觀牽引他們再去逼迫我做些什麽。”孟思哼哼了幾聲,歪着頭看顧岳麟,“一個人長成世界不喜歡的樣子,不被理解是應該的,被理解才值得驚訝……我就只能這麽安慰我自己。我是少數嘛,我是異類嘛,也不是什麽好詞,跟別人不一樣總是值得羞恥的。”
顧岳麟皺皺眉:“我不覺得羞恥。”
孟思想了想,下巴抵着膝蓋:“也不是羞恥……更多是害怕吧?我并沒有比別人更無私、更聰明、更堅韌,連我也說不出我哪裏和別人不一樣,但是我似乎就是不一樣的,我想的我所見的其他人似乎看不見,而其他人想的和所見的我又不理解。”孟思歪着頭看看他,“你知道你要什麽,你很堅定。但是我不是,我徘徊很久,我也不清楚這是不是正确的。”
“可是你說得很好,教育應該是平等的,不平等是因為社會不平等,如何在教育這一個環節盡可能讓不平等盡可能減少,這是個很值得研究的問題啊。”顧岳麟一邊開車一邊不吝啬表達着欣賞,提到自己家的事情就忍不住撇了撇嘴,“你爸媽不理解也正常,我爸媽也不理解我啊,他們就覺得我哥好。”
“你哥哥确實很好,但是你也有你的好。”孟思手指劃了劃車門,“你的好不容易被看到而已,而且你也不喜歡把別人容易看到的東西展示出來,不是嗎?”
“唔。”顧岳麟含糊地答應了一聲,皺起眉,“我只是……”
孟思卻似乎對他內心的想法早有察覺:“太輕易的喜歡沒有任何價值,只會助長焦慮和盲目。從小到大你可能已經接受了太多那種輕而易舉的喜歡,對于其中吸引人的部分也已經沒有太多興致,就只會厭倦它帶給你的麻煩,然後就想着,哎呀……要是有個人欣賞我不是因為任何外在的因素,不是因為我輕易做到的任何事情就好了。”
顧岳麟沉默了一會,孟思轉過頭看着他:“但是啊,顧同學,它們也是你的一部分。你不喜歡的、屬于你的那些東西,同樣都是你,它們不是整體中可以被随意抛棄的部分。甚至你可以認為,你所讨厭的你的那一部分,你不希望別人欣賞的你的那一部分也是你滋養真正的自己的養料,還是應該去接受他們。”
顧岳麟把車沿着下坡開到了收費站,表情卻有點陰晴不定:“……我們停一會,孟老師。”
孟思茫然了一會,點點頭:“哦,那你……”
車剛剛停下來,孟思剛剛想松開安全帶,顧岳麟突然地歪過身體,手扶着孟思的肩膀像是急不可耐一般吻了上去。大概幾秒之後就分開了,顧岳麟表情又糾結又難過又熱烈,就好像全世界所有情緒都雜亂潑灑在他的腦海中那樣:“我今天很生氣,很生氣……孟思你的爸爸媽媽給你做的打算,似乎都基于我們會分開。我真的很生氣,我很想發火,我不知道要怎麽告訴他們,我不想離婚,我看不到任何我們會分開的可能,但是怎麽說都好像是在說胡話一樣,怎麽說都好像是小孩子發脾氣。”
孟思縮在自己的位置上,被親得一下懵了神,手指指節下意識抵住嘴唇,似乎在做聊勝于無的防備:“……本來就……他們本來就是這種很現實的……”
顧岳麟相當不爽地啧了一聲,用手拽住孟思的手腕,又親了上去,這次親得更狠了一些:“你也這麽想嗎?你爸爸媽媽想的是不長久所以快速變現,那你呢?你為什麽從來都是保持這種不近不遠的距離?家裏為什麽永遠都是那麽一點點東西?為什麽從來不問我去哪裏?什麽事情都跟我保持距離,什麽事情都好像可以理解包容?這算什麽?陌生人嗎?”
孟思抿了抿嘴唇,沒有說話。
顧岳麟看着孟思的表情,心裏也一點點明白過來,眼眶微微有點泛紅:“你也覺得我們會分開,你沒打算從我這裏獲得什麽,但是你覺得會分開,所以什麽事情我們結婚是什麽樣,現在依舊是什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