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準備出差
準備出差
小說裏電視裏總會描述初戀如何難以忘懷,但是孟思和好友趙書婷都不這樣認為。而這一點上孟思又比趙書婷更加篤行——她總是以自己的事情為優先,她永遠有事情在做,那翻湧的書海之中,孟思如何去認識這個世界,如何對社會的隐患與不公闡發自己的思考,這一切都不需要任何人幫助,不需要任何人參與。
——我是被死物的思想養大的,我理解只有死物才會堅持的信望愛、公平正義、為萬世開太平。理想主義就是無數幽靈如何在荒唐之外別無他物的世間徘徊,而孟思最終為自己找到的落點是公平。她要公平,她要未來的公平,她要還沒有出生就已經被注定不公平對待的人的公平。
宏大的願望、卑微的理想、那個鮮明卻僵死的書本打架的紙房子裏,孟思就這麽長大了,一半被現實一口飯一口飯喂大,一半被幽靈一句話一句話催大。
後來,孟思在左突右撞中逐漸意識到,死亡和活着的差距就是她所屬于的兩半世界的差距,她不能選擇兩者,她只能選擇一種。
要活着。
孟思曾經和霍雲說過:“理想主義就是把道理這個死胎養大。”她不覺得這是可能的,但是她願意試試,願意在渾濁中為了未來能不能掃出一塊陽光。而這種理想,她是不願意和郭林,父母說的。
但是她願意和顧岳麟分享,分享那些誇張的理想,分享自己那個關于教育公平的癡夢。顧岳麟總是會眼睛亮亮地聽着她說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眼神裏都是喜悅和高興。孟思知道他們是相似的,在某個方面,他們都在做一些嶄新的無人做過的嘗試,為的都不是某個高尚的目标,而是為了心裏另一個自己。
孟思之前總把顧岳麟看作是同類或者戰友。那種極為良好的關系無疑讓她又放松又能繼續沉浸到自己的世界裏去。
但是顧岳麟忽然要愛情,愛情究竟是什麽呢?
孟金寶和王帆之間是愛情嗎?孟思見過活着的愛情嗎?那些死物書籍寫出的優美文字,是愛情嗎?要模仿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嗎?
孟思從播客裏擡起頭,深深嘆了一口氣,忍不住哼哼起來:“愛情不過是一種無聊的東西~沒什麽了不起~”
小鯉魚歷險記的賬號順利突破四萬粉絲,孟思最近在思考要不要成系列出一些專項指導的東西。在幼兒園開學前周園長打電話過來交代了一個新任務,學校在安雲發展了兩所幫扶幼兒園,老師都是當地退休的小學老師,對于幼兒教育一竅不通,雖然有兩個年輕老師,但是都是剛剛畢業,經驗不足。
“哎喲,幼兒教育缺口越往下看越大,而且誰都覺得幾歲的小孩而已,随便教教就可以。咱們做幼兒教育的,在大衆普及度上首先就任重而道遠。”周園長在電話裏跟孟思抱怨,“我把你的公開課給他們看了,兩邊反應都很好。他們現在就是想通過我問問你,願不願意去當地上幾次指導課。因為他們很多時候從整體上感覺自己都不太能把握。”
“就是要出差去趟安雲是嗎?”孟思倒是有些顧慮,“我這個資歷……其實我們區還是有很多優秀的老師的。”
“主要是當地沒批下來正式的指導名單,咱們就是去頂多算個出差而已。我們也幫忙聯系了青岩港啊、T大附屬幼兒園這種師資比較好的。”周園長嘆了一口氣,“無利不起早,你也不能說人家什麽。倒是也有幾個很年輕的孩子願意去,可是他們自己也剛剛教了一年不到書,能去給什麽意見啊。最後還是只能我們去。你去的話我就不用去,我是放心你的。我之前也想過梅老師,但是,其實我也覺得雖然咱們幼兒園很看重視頻賬號這塊兒,但是對當地的指導意義不大。大概一周回來,正好我們這邊開學,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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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思恰好最近有點躲着顧岳麟,加上機會相當不錯,還能接觸鄉鎮級別的一線教學,對她論文素材的積攢也有幫助:“可以啊,那我什麽時候出發。”
“明天吧?我先給你打一千塊錢就當車費,住宿那邊會提供,你到時候還是讓那邊園長蓋個章證明一下你的指導經歷,雖然縣那邊沒有通過,但是好歹算個經歷是不是?”
“好,那我先去收拾東西。”
孟思這邊才挂了電話,顧岳麟牽着鵝就回來了,大概剛剛跑過二十公裏,身上是薄薄一層汗“孟老師”“我有個事情”
兩邊同時沉默了下來,顧岳麟茫然地看看孟思:“孟老師你要說啥?”
孟思倒也沒推辭:“我要出個差,去指導一下幫扶幼兒園的教學工作。你要說啥來着?”
“我也要出個差,之前春節我做論文的那個會它提前了,我不用帶成果,好像有個什麽離譜的東西剛剛出土,先把我們喊去看一遍。您要去哪來着?”
孟思忽然覺得有點不好的預感:“安,安雲。”
這些顧岳麟也愣了愣:“啊,挺巧啊……那您哪天……我最遲後天要走了。”
孟思捂住臉,深感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明天去。”
顧岳麟一開始可能還沒反應過來,一邊擦臉一邊往廁所去,忽然從洗手間探出一顆腦袋:“孟老師,您不會在躲我吧?”
“哪有,我躲你幹嘛?”孟思從善如流瘋狂擺頭。
顧岳麟眼神促狹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孟思,最後還好是什麽都沒說,只是緩緩縮了回去:“那等會我訂票,我們坐明天上午的飛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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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愛情雖然是個發人深省的好問題,但是業務還是最重要的。孟思和顧岳麟接下來倒也沒什麽時間繼續糾結,顧岳麟在吧臺遠程和老周對明天見面開會的資料,孟思則在房間裏閱讀兩所幼兒園的基本材料。淩晨三點半兩個人各自頂着黑眼圈死氣沉沉地聚集在客廳,孟思帶了一個背包就走了,倒是顧岳麟還收拾了一個小箱子:“孟老師你衣服夠嗎?”
孟思撓撓頭發:“我星期五就回來了,過去上課而已。”顧岳麟大概要在那邊呆一個月,除了先去看一下最新的挖掘成果,還要和周學淵對接,三月中期的會議依舊會按時舉行,但是似乎這次全新的發現會對已有的研究産生一些威脅和質疑,這也是他一定要趕過去的主要原因。
孟思雖然聽不懂細節,也明白科學自然對研究者的打臉太常見了,只能拍着肩膀讓他relax,不要太着急。
不過孟思自己這邊也好不到哪裏去——安雲的兩所幫扶幼兒園的情況比想象中更加複雜,當地給予的支持非常有限,而學生性別的比例也能看出明顯問題,最關鍵在于那邊是真的缺錢、更缺關注度。現在幾乎都已經到了只能維持經營的地步。
“如果是小學就好了……小學在素質教育階段,怎麽也要給予支持的。”顧岳麟靠在孟思肩上,兩個人困倦地坐在五點半較為空曠的候機室,眯着眼睛一邊打瞌睡一邊聽着孟思的碎碎念,“還是缺錢,根本問題就是缺錢。我能做的也很有限,如果當地大環境不能發生改變,即使短期有變化,也很難維持住。”
“嗯……”顧岳麟困得很,眯着眼睛盯着孟思的PAD,“安雲那一塊在教育和研究方面都缺資金,明明有那麽多生物資源,但是開掘速度很慢,之前老周也抱怨過。”
“教育方面似乎整體投入就不足啊,我還特地去翻了一下白皮書,跟T市在體量上不能比就算了,關鍵占比也很少,說明不重視。”孟思搖了搖頭,相當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我看到你要去的研究所了,安雲古生物研究所是吧?好像還是很有名的。”
“安雲正好建在大約四億年前多利德海溝上,裏面有很多古生物,當時這一塊水域應該恰好是一個淺海轉海溝的獨特地形,所以很多體型小的生物就會躲在這裏,沒有大型捕獵者,留下的完整化石也多……要是發掘速度再快一點,能比現在還有名氣。”
“哎?”孟思對此似乎頗有興趣,“那你這次去看什麽?”
“不知道,還沒有命名呢,年份也沒有完全确定。”顧岳麟在孟思肩上蹭了蹭,困得說話都有點含含糊糊,“等我回來告訴你。”
“我要先去一趟安雲南邊的五營市李家村,第二個幼兒園恰好在你們研究所……”
“郭家溝陽光幼兒園,離安雲古生物研究所達瓦山的研究場所正好十五公裏。”顧岳麟在孟思領子上面蹭了蹭,語氣軟乎乎跟撒嬌一樣,“我昨天查過了,你要是過來這邊,我請你去現場看看,還是很有意思的,都是那種荒山,樹木腐朽的味道和陽光還有流水的聲音,是人工景觀怎麽都模仿不來的。”
“那有蟲子嗎?”
“……你對蟲子意見真的很大啊孟老師……”
孟思哼唧了幾聲,對此沒有表達沒有什麽異議:“我讨厭節肢動物。”
“那你下次別吃螃蟹了。”顧岳麟小聲地吐槽着,“不要讨厭蟲子啊,它們是一個比我們大得多的世界了,人才占這個世界多少比例啊,比起它們,我們才比較像一堆怪胎。”
“你那個可以愛蟲子的充滿博愛的思想的腦子也是人類社會養出來的。”孟思敲了一下顧岳麟的額頭,繼續翻自己的平板電腦,“我倒是有點擔心普通話的問題,李家村我看村幹部的班子還有新聞,應該是已經完全普及普通話了,但是郭家溝我查到的信息很有限,這個地方還沒有往外輸出信息,這可不太好。”
“其實,我有時候反而覺得,讓當地如果保存自己特色,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顧岳麟伸手指指了指平板上的圖片,“你看,這種特別的舞蹈,還有當地的民間信仰,都随着現代教育被破壞幹淨了。如果當地孩子到最後連自己家鄉的話也講不出來,還挺可悲的。”
孟思沉默了一會,手指沿着平板翻了好幾張圖片:“确實好看……”
“孟老師,你們有思考過什麽是應該教給孩子的,什麽不應該嗎?把他們都變成城市裏那種随處可見的孩子,這樣也算是教育的目的嗎?”顧岳麟這麽問着,擡起頭看着孟思。
“我想過啊,當然想過。”孟思表情沒什麽變化,似乎這個問題已經被自己咀嚼得惹不起一絲絲情緒變化,“我不是第一次來這裏,我之前就來過。當時我來的時候,陳舊的彩旗在露着淺翠色的草地上迎風招展着,無數轉經筒的聲音敲打着清冷的風,美得好像,這裏就是天堂一樣。”
她停頓了一會,捂住臉:“然後我包就被偷了。”
這轉折來得太過突然,顧岳麟一下沒反應過來,扭過臉看她:“這……”
“這裏當時路上跑着很多孩子,他們臉色通紅,頭發散亂,嘴裏叼着煙,聲音古怪。你跟着他們到家裏去,會看到跟他們一樣大的女孩抱着孩子坐在角落裏,兩個孩子看他們那個瘦小的孩子,就像是看着一個小牲畜一樣。搶劫、鬥毆、亂交,安雲最底層的村子裏多少孩子死于奇奇怪怪的病,多少女孩十幾歲捧着肚子露出半個□□跟人拉家常。文明是必須的,他們越厭惡讀書,他們越應該讀書,他們之前活得像野獸,所以他們不痛苦,所以他們麻木,讀書會先給他們痛苦,最後才能給他們尊嚴。”
孟思撐着下巴:“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但是那是錯位的。你所欣賞的當地存留的文化遺産,他們是用當地曾經窮人的血淚澆灌出來的。底層人牲口一樣活着,才是曾經的時代輝煌假象下的真相。你喜歡那種舞蹈,但是那種舞蹈要小女孩五歲不到就劈叉,每天練功,事故率很高,即使不出意外,三十歲很多舞者也會留下嚴重疾病。這叫獻天舞,是要用肉身去感動神明的舞蹈,才會那麽極端。而你看的伶人歌,則是小男孩要十五歲之前就受割禮,這輩子不再結婚,還要喝一種藥水延緩男性發育,雖然唱歌很好聽,但是這些演唱者大多死得很早。”孟思搖搖頭,嘆了一口氣,“這樣的東西,以後再也見不到又有什麽可惜呢?一些人為了取悅另一些人扭曲身體抛棄尊嚴放棄生命,這種東西,哪怕再好看,也不過是罪證一件。”
顧岳麟忽然想起來孟思确實不是很喜歡看任何古代遺址建築,尤其代表了恢弘偉大的那些舉世聞名的奇跡:“也不能全盤否定。”
“誰來定呢?保持當地原汁原味,保留本地特色,這樣說的人要不是已經走出來的人,要不是偶爾路過的人。”孟思在這一點上異乎尋常地堅持,“在當地的人,在其中的人不會願意被世界當成異類和他者的。在一個‘文明’的時代,僅僅因為生在曾經‘蠻荒’的地方,就被要求保持原汁原味,這難道不是一種惡心的表演嗎?”
“我也沒有說……哎。”
“不是嗎?奴隸主死了,奴隸穿着曾經奴隸主的衣服給外來的穿運動裝的人表演舞蹈,在一個社會土壤都已經分崩離析的當下做着模仿的表演,我覺得很奇怪。”
顧岳麟歪着頭想了想,樂了:“我原來不覺得奇怪,你說完我也覺得奇怪了。”
“所以,孩子必須要學會普通話,必須學會怎麽做一個普通的甚至平庸的人,什麽保護的問題自有保護的人去做,我要做的就是給幼兒社會化教育打好基礎。”孟思翻了個白眼,“專業的事專業的人去做,要不然幹嘛分不同社會分工,我反正就負責這塊,他們保護不好是他們沒能耐,別來怪我們教育效果好。”
顧岳麟啞然地笑了幾聲,攬住孟思的肩膀:“孟老師啊……孟老師。”
兩個人就這麽靠了一會,顧岳麟忽然想起來什麽:“等我回來我們還是要問一下郭林,就是你那個前男友的事情。雖然孟老師你可能沒察覺,但是他或許……”顧岳麟表情略微沉了沉,最後還是沒有說什麽,“沒什麽,等回來再說,只是我自己的猜想而已。”
這話開得不明不白的,孟思倒是有點不理解,不過她現在對郭林的話題沒什麽興趣,只是答應了一聲。倒是顧岳麟看她一臉無所謂的,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對男人多點防備啊,孟老師,別老反省自己。你不樂意看的東西偶爾也要努力觀察觀察,他們壞起來你可想象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