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黑影
黑影
“我們就想着,拿村裏公用的地建個學校,那地方原本是個化肥廠,八十年代之後就空着了。現在要能弄個學校,幼兒園、小學,初中孩子也能跑了,去縣城可以的,關鍵是十二歲之前怎麽辦。”曹蘭秀推心置腹地捂着胸口,言辭懇切,“我們家為了村子一輩子,我爸,我哥還有我。現在村子裏情況也複雜,人也漸漸走空了,我們心裏不好受的。”
孟思倒沒有急着吃飯,把水也放在一旁:“我這,我只是個幼兒園老師……小學屬于另一個體系。您能先帶我去學校那邊看看嘛?”
“先吃飯先吃嘛,晚上咱們去鎮上帶着,這邊條件太苦了……老師您受不了的。”
孟思笑着推開茶水:“我就是看看學校的,也就兩天功夫,我也想為咱們這邊多做點事情。這才四點鐘我也吃不下,曹老師您受累帶我先去看看吧。”
曹蘭秀和自己的兄弟對視了一眼,轉頭對孟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哎,孟老師做事兒真認真,那,那我替那些孩子謝謝孟老師了。那咱們走吧?”
出了曹家三層小樓,孟思才松了一口氣。曹家溝的空氣裏都彌散着一些屬于清理的自然腐朽的氣息,孟思抱着自己的包,只覺得兩邊的目光讓她有些不舒服,她在李家村的時候,感覺最鮮明的就是那些村民雖然不懂她在說什麽,但是他們身上有種所謂的憨厚,包括李家香和李成才夫妻。但是曹家溝沒有這種感覺,一個老人坐在門口,他背後生鏽的門栓在風的吹拂中發出吱呀作響的聲音,屋子裏隐約傳來一些打罵争吵的聲音。他砸吧砸吧嘴,喊曹蘭秀:“秀!這是哪家要的?看起來歲數不小啊。”
孟思隐約聽懂了,全身跟着一抖,放在口袋裏的手不由自主捏緊了拳頭,根本不敢去看那個老人。曹蘭秀大約也看出孟思表情的不虞,瞪了一眼那個老人,嘴裏拿土話咬牙切齒地罵:“老不死的東西,嘴巴沒幹沒淨的……”
那藏在狹長褶皺的縫隙裏的眼睛上上下下在孟思身上徘徊良久,最後像是無趣了一樣掃向旁處:“神叨叨的,媽的……死東西,跟你爹一樣該死……”
曹蘭秀拽着孟思繼續走,一邊陪着笑臉:“孟老師,別理那種人,老瘋子一個。我跟您說,明兒縣教育局來領導視察,他們覺得咱這個學校不正規,但是孩子總得學習啊!您看看咱們這心誠不誠,是不是為了這些孩子。您明天就幫咱在領導面前美言幾句,解釋解釋。這學校只要正規了,這邊的孩子都有希望了。是不是?”
孟思把手死死藏在羽絨服口袋裏,只是客氣地笑了笑,并沒有答應或者反駁:“咱們先去學校看看。”
走了幾步,曹蘭秀不願見着場子冷下來:“孟老師這,有孩子了嗎?”
孟思搖搖頭,她則笑了起來:“這,那您現在也是一個人哦?有沒有想過就是支教什麽的?幫幫跟咱們一樣的窮苦人。”
這話說得倒也沒錯,孟思卻拘束地點點頭:“我有家庭了,我先生在T市,我大概也不會離開了,畢竟成家了嘛。咱們這邊我看了學生名單,女學生的數量有點少啊……”
曹蘭秀臉上僵了僵,大約是思考了好一會孟思這話的用意:“嗨,這邊畢竟比不得城裏,還是挺落後的,各家各戶多少有點重男輕女,我們也是想通過教育改變這種情況,對吧?”
孟思點點頭算作答應:“總是一步一步來的嘛。”
“現在也難啊,好多男娃找不到媳婦,城裏人又看不上,只能出去打工,又沒技術,是誰也拼不過啊……哎,最後只能回來,家裏都急死了。”曹蘭秀搖搖頭,“窮病窮病,都是窮的病。”
幼兒園現在在一片平房裏面,後面有一片教師宿舍,只有三四個老師,臉上都灰黃的,并不像支教的一般老師。其中一個帶着幾個小學年紀的孩子在玩耍,是個微胖的男老師,看到孟思先是微微瞪大眼睛,然後低頭打了個招呼。曹蘭秀笑着把孟思拽到裝修簡陋的辦公室:“見笑了見笑了孟老師,咱們這邊還沒挂上牌,只能這麽簡陋先過呗。剛剛是吳家兒子,在外面讀了個大專,回來幫我們教書,也算對得起鄉親。”
孟思看了看屋外:“這邊沒有女老師啊?”
“原來有,覺得苦就走了呗。”曹秀蘭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
“噢,這樣啊。”孟思沒有追問,拿過一旁的教案,“我看教案就好了,曹老師今天我在學校湊活一晚上就行,不勞您費心了。”
曹蘭秀頓了頓,似乎還想解釋什麽,最後還是客氣地笑笑:“哎喲,那麻煩老師了——這邊是鑰匙。”她從口袋裏摸出一把銅金色的老式鑰匙遞給孟思,“這是後面第三個房間,沒人住但是還是打掃的。孟老師您晚上就住在那裏就可以了。就是苦了點,您可能住不習慣。”
孟思笑了笑:“就兩天,沒什麽不習慣的,我也不是來休息的。”
“哎喲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曹蘭秀笑得特別親切,“那孟老師您晚上記得鎖個門,咱們這邊……晚上太黑了,治安畢竟比不得城裏面。”
這話說得孟思一陣寒毛直豎,她只能下意識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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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雖然有燈,但是是上不了鎖的,孟思把教案搬出來看了看就發覺問題不算小,不提內容究竟如何,這些日常使用的教案上面蒙着一層灰,語數外的教師專用課本丢在角落裏,還是課标修改之前的版本,基本上得有起碼三四年沒有更新。而打開教案之後,除了撲面而來的黴氣之外,還有各種奇奇怪怪的網絡水印,基本上能夠确認,這些東西都是從網上直接抄下來的,甚至都沒有修改。
孟思思考了一會,走到前面堆放作業的地方想要看看孩子寫的作業。就在她尋找作業本的時候,忽然聽到窗外有人猝不及防喊了一聲:“你在幹嘛!”
她吓得渾身一個激靈,擡起頭就看到蒙塵的玻璃外站着剛剛那個男老師,他目光上上下下掃着孟思,有點不自然地歪了歪脖子:“別翻,翻亂了還要我們收拾,麻煩死了。”
孟思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想看看孩子們的作業,這邊教案太久了,根本看不出什麽東西。”
那年輕男人漫不經心地審視着孟思,最後也沒說在哪裏,就抱着手臂慢慢走了。
日頭西斜,幾個小孩說着孟思壓根聽不懂的話,他們看着孟思,在夕陽中吸着鼻涕停下玩鬧的步伐,但是并沒有上來打招呼,而是幾個孩子一起發出怪異的笑聲:“……老……”“又臭又塌”“賠錢……”
孟思從那些零散的話語中拼湊出幾個詞,接着小孩子又笑了起來。其中一個大約七八歲的小孩忽然把褲子脫掉,用手指着孟思罵了一句,幾個發出尖銳的怪笑聲。
——這兩所幼兒園都是向學校發了邀請信的,雖然由于偏遠和不正規,都并沒有走縣教育局的一般渠道,但是信上的公章也都是有的。不然周園長也不會放心孟思一個小老師來這裏。李家村的幼兒園雖然不正規,但是當時李家香能對孩子姓名和家庭情況如數家珍,李成才能把那個小廠房收拾得幹幹淨淨,甚至還貼着一些學習标語。
但是這裏不像,這裏完全不像一個學校。
夕陽落在曹家溝陽光學校的銅築的門楣上,金光一閃而過詭異得把幾個字點亮。
孟思咬着指甲,沒有說一句話,她此刻已經沒有心情看教案了,而是抓過鑰匙,直接去了後面的小房間裏面,把門從裏面鎖上,四下稍微檢查之後,坐在椅子上捏着手機,猶豫了一會還是給顧岳麟去了一條信息:“你們現在從那邊回來了嗎?”
顧岳麟那頭沒有回,大概是在處理重要的事情,他工作本身是很忙碌的,前幾天總是到了半夜才能有時間給孟思打個電話,今天雖然說着要聚聚看,兩邊卻都也是忙得吓人,得努力湊一湊時間。顧岳麟一時顧不上回信息也是很正常的。孟思就這麽低着頭看了一會聊天界面,然後吸了一口氣把包裏兩個充電寶拿出來。她沒敢在曹家吃飯,現在更不想去食堂,好在包裏還放着兩個李家香自己家裏做的包子,都是菜肉餡的。之前兩天雖然疲倦,但是遠沒有這種恐懼感,她就着礦泉水吃了一個冷的包子,卻也不敢吃多,起碼要熬到明天早上再說。
窗戶外面夕陽一點點沿着山勢沉下去,微藍的冷光從太陽西沉的方向翻湧溢出,最後被一片死寂的黑吞沒。孟思想找燈,卻發現頂上的燈泡早就不亮了。
“看,看看電影吧。”孟思不想去找曹蘭秀,她下意識覺得雖然曹蘭秀今晚是肯定能保護她周全,明天卻不一定如此,而她更不願意像剛才的男老師求助,只能坐在床沿上給自己打氣,“之前那個喜劇片……我攢了好久都沒有時間看,正好還緩存在手機裏面呢。”
喜劇打發時間确實不錯,孟思斜靠在床上盯着巴掌大的屏幕,又冷又餓地打着哈切笑了起來,心情随着劇情也平複了不少,就這麽過了兩個小時,電影也到了尾聲,孟思本來舟車勞頓就很是疲倦,眼下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一邊咬着自己的手指不想睡着,一邊思考着靠在床邊睡幾個小時是不是好一些。
屏幕暗了下來,她剛剛揉了揉眼睛,就在她視線的邊角,屋子半點隐私不留的窗戶外,站着一個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