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好飯不怕晚
好飯不怕晚
“所以說,假如你真的那天跳樓了,你媽媽根本不可能和你想象中一樣的。”孟思一邊喝奶茶一邊坐在顧岳麟邊上看星星,“你把你媽媽對你的愛想得太淺了。主要是那段時間你的世界裏其實也看不到別人了,所以對外界的感知就很遲鈍,你感覺你爸爸不愛你,媽媽不在乎你,但是其實,可能他們從來沒有變過。”
顧岳麟答應了一聲,若有所思地看着夜空:“我真的沒有想過,她好像忽然老了很多,而且那麽着急,聽我爸說我媽還暈過去了……我是真的沒有想到啊。”
孟思看到顧岳麟深深嘆了一口氣,然後靠在她肩上:“煩死了,覺得過去好煩,他們也煩,自己也煩。”
“有嗎?”孟思正在戳珍珠,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我覺得你叛逆的樣子還挺可愛的。”
顧岳麟欲言又止好一段時間,最後頹然地垂下腦袋一聲嘆息:“……唉。”
孟思倒是忽然想起來什麽,一邊嚼珍珠一邊轉過頭:“啊,我跟你打個招呼,我爸爸媽媽明天要來看看你大概住一個星期,我想跟你商量下他們住哪裏?”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的,顧岳麟臉都扭曲起來了:“啊!完了完了,你怎麽不早說啊孟老師……他們什麽時候過來,我,我我我要怎麽辦啊?”顧岳麟差點沒跳起來,“這還是住哪裏的問題嗎?”
孟思用力拍了拍顧岳麟:“哎喲不是來找你麻煩的,你姑且算遭難了,我爸爸媽媽也應該來看看啊,就住一個禮拜,可能就下周末吃個飯吧?”
“嗚……”顧岳麟比起最初反而有點怕孟思的父母,想起自己曾經的一些舉動難免還是有點頭皮發麻,而且核心問題是孟思和父母之間存在一些難以互通的矛盾,雖然可能看起來并沒有顧岳麟那樣鬧得你死我活。但是顧岳麟似乎也能隐約意識到那可能是一種更難以解決的問題。顧岳麟最後也只能撓撓頭,“那我給叔叔阿姨訂酒店吧?就上次那家怎麽樣?”
孟思卻按住他的手機,眼神稍微飄遠了不少:“我爸媽說想看看我倆家裏裝修什麽的。我就帶他們回家一趟,可以嗎?”
“哦,好呀。”顧岳麟隐約感覺孟思似乎有什麽想說,忽然想起來什麽,“那,那其實我也沒有那麽潔癖,要不叔叔阿姨一個禮拜住就住吧?”
孟思卻沒有回話,只是撓着自己的脖子,不知道在想什麽,很久之後才一邊看着星星一邊哼唧出來:“我的意思是,我能不能收拾一下住你的房間,然後讓我爸爸媽媽睡我的房間,以後就是可以那個……客房……”孟思說着說着就沒聲音了,最後幹脆嘴一閉,就當一切沒有發生,忽然提高音量,“你說得對!酒店也不錯,我要不定附近那家吧?”
顧岳麟前幾秒還沒反應過來,琢磨幾秒之後看着孟思一直在搓自己的耳垂,忽然啊了一聲,拽住她的手:“就,就就就住家裏!住家裏好!”
孟思倒是抱着頭,跟逃避現實一樣使勁搓脖子:“不不不不,不麻煩您了!酒店很好酒店很好!這個選項實在是太好了我馬上就去訂酒店!非常感謝您的配合!”
“不不不,住家裏住家裏,家裏有房間為什麽要住外面?”
“沒有沒有沒有,還是酒店好,酒店還能洗衣服送餐什麽的!就住……”
顧岳麟一把拽住了孟思的手腕,忽然抱住她的肩頭,打斷她所有亂七八糟的胡言亂語:“……我,我們……就是換個床怎麽樣?等我,等我腿好了我們一起去挑,換個兩米多的,可以一起在床上滾來滾去。”
孟思呼吸都有點小心翼翼的,好一會把臉埋在顧岳麟脖子裏,小聲答應了一句,又點點頭:“嗯,好。”
“再買個投影儀,一起看電影。”顧岳麟也有點憋不住笑意了,順手把孟思抱個滿懷,一邊左右搖晃一邊繼續碎碎叨叨,“之前你說的那個動畫片好好看,我看了一集還沒時間看完。還有就是我房間現在會不會有點太暗了啊?而且我衣櫥裏面東西都是我的,以後我把左邊那個……”
·
周一孟思排了全天無課,上午去了T市自然動物園。顧岳麟把一些常見承接科普教育功能的旅游單位列出來給孟思,這些景區由于負責大衆科普教育,所以每年對于青少年集體活動接待數量還有要求。孟思對接了那邊的工作人員,最後定下一個孩子收兒童票的錢,并且可以給每個班分配一名講解員全天随行。
在終于搞定了春游相關的事情之後,下午她又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機場,王帆和孟金寶的飛機相當順利地準點到達了T市。自從春節分別之後,孟思沒有和自己父母有過太多接觸,幾次交流也格外疏離。不過父母和子女之間難生出隔夜仇,何況本身也不是什麽大事,孟思該有的期待還是沒有少,準備了點飯菜不說,還特地把家裏努力打掃了一遍。
除去大學階段,在孟思正式開始工作之後,王帆和孟金寶就不太經常來T市看她了,機票來回也相當不便宜,加上之前在王帆的計劃中,孟思假如要結婚,自己這邊也要努力準備一筆錢出來,無論是裝修還是買車,總要能過得去才可以。結果沒想到原本她的想象中那種極為理想的女婿郭林莫名其妙和孟思分了手,來了個怎麽看都跟騙子似的真女婿,年紀小,成績好,性格極其叛逆,家裏極其有權勢。
這一個婚姻讓王帆和孟金寶都措手不及,而即使接受了這個事實,接踵而來的還有更多讓他們茫然的境遇:如何去利用一段婚姻,如何在懸殊的地位中間尋找平衡,如何能盡可能多給女兒一點什麽?交錯着世俗和無私的想法在兩人心中反複徘徊。
最終王帆幾乎篤定認為幫助孟思換一個更好的工作是目前這段婚姻能給孟思帶來的性價比最高的回報。好一些的幼兒園當然是最好了,但是更好的話就是可以進入體制內,成為所謂公職人員,雖然孟思本人志不在此,但是她倘若能獲得一個閑職,便可以有大把時間去做自己的事情,這是不矛盾的。最好就是在一個閑适又好聽的職位任職,同時又做一些孟思自己喜歡又有意義的事情,讓自己也高興,這便是王帆與孟金寶的全部想法。
不過雖然抱着各種樸素務實又無私的想法把孟思像是任何一個孩子那樣普普通通養大,但是孟思身上卻沒有他們所向往的樸實的幸福和滿足。随着越來越大王帆才隐約意識到,孟思雖然從小聽話,長大之後也少讓他們煩心,成績不錯,性格又被說成老實又溫順,但是她的本性似乎和上述的這些都沒有什麽關系。她的女兒,是一個很難讓人理解又懶得表達自己的人,是一個雖然看起來溫溫軟軟,但是能在一些大是大非上卻随便到讓所有人咋舌的人。她好像還是那麽聽話,給所有人面子,又似乎跟小時候那個孩子完全不一樣。
自己的女兒似乎有點危險,還有點陌生。
不過見了面該數落還要數落,王帆第一眼就看到了孟思好些年沒換的衣服:“哎呀這件衣服你怎麽還在穿吶?你看看小顧,人家都是什麽衣服,還年輕,你要有點危機感啊。你啊,有空要多打扮自己,多買點衣服,多打扮自己,讓自己看着更讨人喜歡一些。”
孟思原本有些不耐煩,但是一扭頭看到自己媽媽,只能無奈地笑了笑嘆了一口氣,靠在王帆身上:“知道啦……那個,岳麟爸爸媽媽那邊我改口了。咱們家這邊是不是也?”
孟金寶從前座回頭:“你提的人家家長提的啊?”
孟思撇撇嘴:“重要嗎?主要是你們怎麽想呢?我覺得……也不用老是瞻前顧後的,該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王帆卻似乎總覺得不踏實,她沉默了一會沒有回答,反而嘆了一口氣:“其實當時郭林,我們回頭說,才是最合适的……小顧太小了,才二十二歲,等你四十多他也不過三十二歲,等到男人四十幾歲,一方面他事業有成,一方面看他的樣子到時候吸引的人怕也不少……你要怎麽辦啊?到時候你可就五十多了。”
孟思有點煩悶地摸着自己的脖子,轉頭去看窗外的景色。
“太大了,差得太大了。”王帆揉了揉自己的臉頰,深深吸了一口氣,“……要是有委屈,一定要跟家裏說!千萬不要自己撐着!至于改不改口……”
孟金寶在前座搖了搖頭,語氣裏半分落寞半分自嘲:“這種事情弄得像我們說了算一樣,人家和我們家,那差距你是半點沒有體會。”
王帆雖然沒有應和,卻也沒有太多反駁,只是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
——即使婚姻似乎成功了,父母卻也沒有表現出該有的幸福感,這是為什麽呢?是做得還不夠嗎?還是沒有恰好給他們一個他們想要的度呢?
顧岳麟在那邊敲敲屏幕,腿上經過兩個多禮拜已經換過兩次石膏,正在康複的邊緣大鵬展翅了:“你在想什麽啊孟老師?”
孟思回過神,搖搖頭。她坐在顧岳麟床上跟對方開視頻,顧及着旁邊房間的父母,聲音也不敢太大,窩成一小團跟顧岳麟講悄悄話:“我其實有時候覺得,爸爸媽媽還是很難理解的。”
顧岳麟心有戚戚地點點頭,扶着自己的額角:“豈止是很難理解,簡直是外星生物。”
“他們好像不太喜歡你,而且不是因為你的問題,是因為我配不上你。”孟思用手指頂着屏幕,“嗯,我其實很能理解這種想法,但是我希望他們姑且可以高興一些,不要過得膽戰心驚的。”
顧岳麟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反而無所謂地笑笑:“我有那麽吓人嗎?說句不好聽的,你的爸爸媽媽今天都沒過好,怎麽總在為以後做打算?”
“不要說他們啦。”孟思眼神有點暗淡,表情也不是很愉快,“我知道,他們真的都很缺乏安全感,因為我給不了他們安全感,他們就會很難受,這種焦慮沒有意義,也脫離現實,但是這也是他們生長的軌跡,我可以讓他們信服,但是不能讓他們幸福。”孟思戳了戳自己的臉,随即晃了晃身體,嘆了一口氣,“我希望他們輕松一些,發自內心的。”
“從他們欣賞你前男友那種人就能看出他們品味有問題,把放松過好自己的人生看成羞恥。”顧岳麟對郭林似乎有點耿耿于懷,“我查到了,你前男友,不是個好東西。”
孟思坐直了,表情有點訝異:“你真的去查啦?也不嫌麻煩啊?”
“該麻煩的地方可不能省麻煩,不然孟老師還覺得那個男人只是個不适合你的好男人呢。”顧岳麟在好男人三個字上咬牙切齒地一個字一個字咬出來,最後用力哼了一聲翻個白眼,“我他媽可沒有幫他遮羞的義務,甭管您到底怎麽看他的,我就是要您從現實裏認識到,他他媽的就是個人渣。”
“哎喲……”孟思又想笑又好奇,“那他到底怎麽了?”
這一問顧岳麟反而跟她賣起了關子:“怎麽了……等我回來再說,是我查到的我才不要随便告訴你。”
孟思心說我也不是很想知道,表面上還得裝得委婉點:“說一點也不行嗎?一點點也不行嗎?”
顧岳麟卻似乎打定主意什麽也不說,過了一會才忽然表情嚴肅了一些:“不過有時候我挺……其實很矛盾,甚至還有點責怪你的父母。孟老師你不太信任不太依賴別人的毛病就是從你的家裏帶出來的吧?如果你的爸爸媽媽是缺乏安全感,那麽你呢?你算什麽?你就壓根不要安全感了?”
孟思揉了揉被子,被說得愣了一會,靠在靠背上:“可能……有點?他們總是把安全感形容得太重要了,穩定的家庭,穩定的工作,穩定的生活……這種執着造成的疲倦好像似乎超過了我對這些東西的喜愛,我已經不太有辦法去分辨這些東西給我的壓力多還是快樂多,甚至……”孟思忽然卡殼了,笑着立刻轉開話題,“總之……”
“甚至一度患上抑郁症?”顧岳麟在另一邊語焉不詳地加上一句,表情和語氣都冷冰冰的。
孟思愕然了片刻,撓撓頭發:“哎呀……沒那麽嚴重,只是說最好多接受幾次心理咨詢,規律作息什麽的。話說你是打哪裏知道的啊?這些事情我連書婷也沒說過啊……”想到一些奇怪的可能性,孟思有點毛毛地抓着被子,一臉戲劇化到誇張的可憐兮兮,“你不會調查我吧?沒有這麽抓馬吧?”
“……”顧岳麟沒有說話,稍微移開了一些視線,“之前感覺有點怪怪的,上次你讓我幫你找一下病例本,就是你要去補牙的時候,你不是把所有體檢單都放在裏面嗎?我正好看到了這一張。你從來沒有跟我說過……”
孟思看着對方表情不虞,趕緊坐直了去解釋:“因為不嚴重啊,你在想什麽,我這麽做只是因為不嚴重啊。我沒有瞞着你的意思,真的。”
顧岳麟洩氣了一樣挎着一張臉,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不是,唉……我不是想問你為什麽瞞着我。”他撓了撓頭發,最後所有話到了嘴邊還是化為了一句算了。
二十歲,顧岳麟在街邊賣唱,聲嘶力竭地喊着異國他鄉的搖滾樂,在空曠的公路上把車開到超速,想象着從無聊的現實逃脫,去往死亡瑰麗的世界。同一時間三十歲的孟思,在十字路幼兒園編寫着課件,因為心理壓力導致的失眠讓她經常可以整夜整夜地坐在桌子前面思考她的夢想,用一些微不足道的付出和努力,與失戀、失業,家庭的壓力對抗。
“我要是年紀大一些就好了,我就能早點遇到你了。”顧岳麟揉着自己的脖子,猶豫了很久才這樣感慨,“哎……”
“嗯。”孟思小聲回了一句,思忖了半晌,似乎在回憶什麽,最後她笑着倒在床上:“不要這麽想,好飯不怕晚,我覺得所有安排都很天注定。”
顧岳麟看着她的樣子,再看到背後自己熟悉的被刷成深藍色的牆面,嗓子裏略感幹澀,別有所指地笑了起來:“确實,好飯不怕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