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章

第 7 章

玉落剛走出将軍府沒多遠便聽見不遠處傳來一片嘈雜的聲音,漸漸靠近才發現是數百名士兵朝着韓府的方向一路小跑。

玉落在汴京也有五年了,這陣仗還未曾見過。

只見所有士兵到了将軍府門口便停了下來,一字排開把整個韓家圍了個水洩不通。

莫非将軍早已預知這場家變,所以才雇他做戲把韓子過氣走。

只見庭院的高樓上驀然站起一排排的弓箭手,一聲令下箭矢如雨,劃破夜空,落入将軍府,瞬間哀嚎聲響徹整個都城。

待弓箭手射完箭,圍牆外的士兵才破門而入,刀光劍影,聽得府內數百人已然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玉落雖只在府上呆了數日,可從未有下人對他指指點點,正如将軍一樣,從一開始便稱呼他玉落公子。

眼下的慘況連早已知情的大将軍都只能束手就擒,他一個不會舞刀弄槍的草民能做什麽?可雖然這麽想,玉落的腿腳還是不聽使喚地往将軍府奔跑。

他知道将軍府東南門的大樹後有一個狗洞,以他的身材是有可能鑽進去的。

他在将軍府外尋了好一會,期間聽着府內厮殺聲越來越弱,知道還在頑強抵抗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聽着一聲聲刺穿身體的悶響,他的心跟着越來越冰冷。

好不容易掙紮着鑽進了府內,視線所及之處除了行走的士兵便是遍地的屍體。

縱是看過饑荒年代的餓殍滿地,玉落仍難以相信眼前看到的事實。他們血肉模糊地應聲倒地便再也無法醒來。府上許多人甚至都不是士兵,他們只是在府上工作的平民百姓。

玉落小心翼翼地避開士兵的視線溜進了內院,提着一口氣躲到了兩位朝廷命官身後不遠的柱子後。

正在他考慮要往哪個方向進将軍書房時,耳邊響起了通報聲,“禀告傅大人、宋大人,韓将軍和韓家公子已畏罪自殺。”

話音剛落,幾個士兵便把兩具屍體擡到兩位大人跟前輕輕放下。

“唉… 韓将軍啊… ”那位宋大人略低着身,聲音顫抖。一生都在保家衛國的國之棟梁,民之敬仰,此刻竟已與他平定的這片江山土地生死永別。

良久,他轉頭看着邊上稍年輕的屍首問道,“這是韓評事?”

韓子過十四歲參加科舉一鳴驚人,放棄了韓家宏大的軍功授爵,也婉拒內閣大學士一職,轉而投身大理寺司法。只因當時的大理寺在限制皇權和草菅人命上發揮着直接且重要的作用,逐年間更是在逐步限制地方權力、維持社會穩定上做出顯著功效。

朝廷一些大臣雖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但人有相似,加之月黑風高,不便辨認,于是轉頭求助于傅铎傅大人。

傅铎乃天子身邊的紅人,是名宦官。他是慶言帝年幼時的玩伴,因此與韓刻将軍交往密切。他眼看着韓家公子長大成人,自然對他十分熟悉。

可傅大人的目光一刻不離地停留在韓将軍身上。許久許久,他步步艱難,走到将軍跟前,跪倒在地,手指拂過他的眉眼,臉頰… 在空氣中滞留數秒後,突然整個人暈了過去,聖旨從手裏掉了下來。吓得身邊的宋大人不知所措,慌裏慌張地命人趕緊把傅大人送走。

韓子過回來了?!!待二人走後,玉落惴惴不安地抻長脖子,好不容易才看清士兵手裏擡着的“韓子過”。不對,這并不是韓子過。

可再看邊上的将軍,他脖子上刺目的傷口和浸透一身的鮮血,他已經…

玉落霎時間紅了眼眶,整個人縮回柱子後癱軟在地。

韓将軍,天下第一大将軍,戰功顯赫,忠君愛民。上一刻玉落還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父親的影子,此刻卻已天人永別。他是抱着什麽樣的心态等待死神降臨?看似無堅不摧,可最後那一刻交代玉落的話語,終究還是放不下至親骨肉。韓将軍,你為什麽不逃啊?

玉落艱難地逃出了韓府,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

此刻全城無眠,百姓們都湧出了大街,紛紛議論着将軍府發生的事,有惋惜說将軍生錯了時代;有啜泣說将軍乃天兵神将回天庭罷了;也有心灰意冷道此後汴京城再無銅牆鐵壁;更有義憤填膺者開始詛咒昏君慶言帝必死…

“駕!”不知為何,在一片嘈雜聲中玉落只清清楚楚地聽見那一聲熟悉的叫喊聲由遠及近。

這次真的是兩眼一黑,玉落幾乎要心梗厥過去。

他尋這聲音的方向拼了命地跑,才堪堪看清馬背上的人影,突然間不知從哪裏飛來一支冷箭,劃破夜空,直直地射向馬背上的人,嗖的一聲射穿了那人的腳踝。緊接着一名黑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旁邊的屋頂飛竄而下以劍柄将人擊暈,翻身将人拉下馬背一個閃身拖進了巷子,而那匹驚慌逃竄的馬一溜煙消失于茫茫夜色。

玉落從小習慣于在黑燈瞎火中穿梭,練就的鷹一般的夜視眼這下派上用場了。他紮紮實實地捕捉到了黑衣人的每一個細節,于是蹑手蹑腳地追了過去。

雖然黑夜無法看清馬背上的人臉,但那聲音他聽得有七八分把握。心中隐隐有種不祥的預感,但願不是他。這個時候回來豈不等于送死?白白辜負了韓将軍的心意。

玉落不顧危險,根本沒看清巷子內的情況便沖了進去。

漆黑的巷子散落着細碎的月光,玉落很快看到三丈外有人靠在牆根上… 趕緊警覺起來,快步上前。

韓子過!真的是他。

玉落将人扶起,“子過……” 輕拍韓子過的臉試圖将人喚醒。他翻看韓子過腳上的傷,流了很多血但不致命,黑衣人或許是為了救他才…這才想起黑衣人,玉落仿佛一只警惕的鹿,迅速站起來環顧四周。

“帶他走!” 突然間,一聲低沉而冷漠的命令傳入他的耳中。

玉落循聲望去,只見黑衣人的身影已經嗖地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管了,逃離此地才最重要。玉落搬動韓子過時一樽綠釉小藥瓶從他身上掉了出來,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那黑衣人留下的,于是揣入懷裏一同帶走。

玉落費老命才把韓子過背回南風館。只恨平時沒有幫着下人們多搬搬米運運糧,不然也不至于現在累像只死狗似的,趴在地上呼哧帶喘。

稍緩過氣來,他才起身幫人包紮,心裏不免忐忑,等人醒了該怎麽辦?

滅門之災是無論說什麽都于事無補,不是嗎?

翌日

玉落坐在韓子過邊上守到了天亮,小雞啄米漸漸演變成求神拜佛,“咣”一聲整個人直直杵進地裏,把他自己吓了一大跳,像只炸毛的貓一下清醒。他下意識轉頭去看韓子過,于是又迎來今日份第二次驚吓,只見那人睜着眼,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黯淡的眼裏沒有一絲生氣。

這人不會半夜沒了吧!玉落心頭一驚,趕緊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沒反應,才想起來看他的呼吸。

看見他規律起伏的胸膛,才長籲一口氣:還活着。

玉落小心翼翼打量他那空洞的眼神,心想,他應該什麽都知道了吧。

緩緩站直身,玉落頂着對黑眼圈湊近韓子過瞅了眼,清了清嗓,“韓公子,我昨晚救了你一命。俗語有雲,‘救人一命,記賬五百兩’,這筆賬我記下了啊,你打算什麽時候還啊?”聲音巨大且刺耳。

見韓子過沒反應,玉落假模假樣走開,坐在茶桌邊,打開折扇撲撲地搖,“你別以為不理我就能在我這白吃白住,既然醒了好趕緊走啊。至于去哪無所謂,可這汴京城是容不下你們韓家人了。”他這完全屬于一咬牙一跺腿,不管不顧就往人傷口撒鹽。

良久,“我會走。”韓子過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

聽到他開口說話,玉落心裏長籲一口氣。

韓家被誅滿門,作為旁人又怎能妄言說理解他此刻承受的痛苦。玉落想安慰他,可是他對韓子過而言又算什麽?他心高氣傲,本就看不起自己,讓他在這忍辱負重的時刻,去聽一個他“惡心的人”虛情假意的安慰又有什麽用呢?還不如用他讨厭的方式逼他面對現實,重新振作。

“能走且趕緊的。你那腳我包紮過了,要不站起來蹦兩下?”玉落硬生生地把“疼嗎”咽回肚子裏。

韓子過不說話,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就算沒發出任何聲音,可看他那緊鎖的眉間和用力的牙關,玉落猜想,這傷着實不輕。想到昨晚黑衣人一氣呵成的身手,想必功力深厚。

韓子過的傷口看着不大,但卻是貫穿性的。昨晚雖幫他止住了血,但玉落摸着那傷口,感覺裏面的筋腱似乎已經斷了。

想到這,他摸了摸揣在懷裏的藥瓶,“這小玩意兒你還要不要?不要我尋思着瓶子挺好看,我可以給你抵個二十兩。”玉落掏出那只綠釉小藥瓶在手裏抛着玩。

韓子過擡眼看着玉落手裏的藥瓶,那是昨晚蕭涉射傷自己後揣他懷裏的。

蕭涉将他擊暈後拖進了小巷,趁着他潛意識還清醒,蕭涉在他耳邊道,“射傷你是不想你回去送死。将軍府事變我必須趕回朝廷複命,宮中随時有異動,眼下不是報仇的時候。師傅半月前已經和齊越總督商量好半年後的奪權安排。禹政王還在固州等着你,這次奪權需要你輔佐他建立新政,減少改朝換代給百姓帶來的傷害。另外,沒料到你會半路回來,如今朝局混亂,無法确定敵友,草率安排人送你怕外生枝節。若經萬羅前往固州可縮短行程,萬羅地勢偏僻且鬧瘟疫,你小時候又得過天花痊愈不怕感染,我建議你經萬羅過去更為安全。切記低調行事,三個月後暨陽會有齊家馬車接應送你去固州。”說完給了他“幻龍砂”用以療傷,臨走前怕韓子過不死心回将軍府,于是給人點了睡穴才放心離去。

“還我。”韓子過盯着藥瓶的眼神讓玉落突然覺得瓶子燙手,毫無預警“嗖”一聲扔了過去,韓子過只一個擡手,便輕而易舉接下。

玉落不禁心頭驚喜,韓子過一個文人居然還會功夫。

韓子過拆開玉落綁好的包紮,緊牙關自行上了藥。運用內力迫使幻龍砂穿連筋骨,煞白的臉上青筋浮現,額間已滿是汗珠。重新把傷口包紮好,他用手搬着受傷的左腿放到地面,堪堪站起身,剛想往外邁一步腿卻不堪重負整個人重重地摔倒在地。

玉落心裏一萬個不得了,雙腳卻像千年老樹根般紮在原地,滿臉不屑地直搖頭,“啧啧啧,這點小傷還裝神弄鬼,弄出這麽大動靜,小心被人發現你這漏網之魚給你抓回去問斬了。”

韓子過置若罔聞,把着力點放至右腿站起身,暗罵這蕭涉下手真毒。尋思着總不能這樣一路蹦到暨陽吧,“我要一個拐杖。”他把腰間的玉佩扯下扔給玉落。

玉落一個飛身撲救險險接下,吓出一身冷汗。這玉佩要是砸地上,那可是分分鐘百兩黃金變碎銀的。有錢好說話,玉落興高采烈地把玉佩捧在手心,低眉順眼,“咱這就去給爺整根手臂那麽粗的拐杖來,您稍等!”

看着玉落歡天喜地地出了門,韓子過拖着腿到床邊坐下。

蕭涉把他射傷是希望他短期內不要沖動去報仇,他理解,可是連父親最後一面都見不到,卻讓他懊悔莫及。回想到父親那日的決絕和冷靜,內心直泛苦澀。

父親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雖然父子關系比較疏遠,但他走了,那種孤獨無依的脆弱感還是生生絞痛着韓子過的心。

若不是他去固州的路上遇到父親親信羅統領,看見他正舉家搬遷南下,察覺異樣的韓子過不斷追問,才知道原來皇上十數日前就已經密旨誅殺韓家。父親不忍心拖累部下,于是暗示他們搬遷避難,只留下部分死忠追随。

一切來得突然卻是有跡可循。當今聖上昏庸無能,朝政十多年來的穩如泰山均是倚仗禹政王的雄才大略和父親的骁勇善戰。可昏君近年來愈發專治無道,無法無天。他眼見一貫盲目忠君的父親也已經變得力不從心。而這期間禹政王一直試圖拉攏父親,雖父親高度賞識禹政王的治國才能,可“忠君”二字使他舉步維艱。護國功臣猶豫之際卻已衆叛親離,各方讒言挑撥更促使那疑心病重的昏君直接給韓家判了個誅滿門。

父親一世英名終是毀于“愚忠”二字。韓子過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不曾落下。一切等到了固州和齊總督見面便會明朗了。

玉落不多會便帶着一根平平無奇的拐杖回來了,“喏,記賬二十。”

這人真是貪得無厭,得了玉佩還平白無故加價。韓子過接過拐杖試了下,走路還是挺費勁的,希望過兩天能适應吧。

玉落又搖着扇子圍在韓子過邊上走來走去,似乎在炫耀自己靈活的腿腳,“你可需要幫手?”他側着身手掌一攤,一副市儈模樣,“有錢一切好商量。”

韓子過漠然置之,還在倒騰手裏的拐杖。

“我價格公道,你可想好了,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你若是出外邊找可要小心,鬧不好被抓了就只有死路一條。”見韓子過沒搭理他,又蹦跶了一會,“反正也就七八日,等你腿傷好了咱各走各路。”

“我雇你兩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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