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章

第 8 章

“兩個月?” 玉落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筋腱斷了騎不了馬,馬車過于矚目,少不了例行檢查,若有驚動得不償失,“我筋腱斷了,要去暨陽,做是不做?”韓子過現在身無分文,此行到暨陽路途遙遠,雖然蕭涉說三個月後會合,但他眼下心急如焚,只想越快越好。

“筋腱斷了?”還真的是,玉落合起折扇,敲打手心,“那可得加價哦。”

不小心對上韓子過冷峻的雙眼,玉落臉慫心不慫,淡定地坐地起價。他堅定地比了個五,“五百兩,黃金!”玉落朝韓子過挑了一眼,“怎麽樣,答應我就給你送到暨陽,說到做到!”

如果恨意難纾,在你面前就有一個讓你厭惡至極的發洩對象。

“帶上你所有盤纏卯時出發。”韓子過冷着臉,聲音淡淡地。

“得令!借錢去咯!”玉落開心地“唰”一聲打開折扇,在胸前撲了幾下,大搖大擺地出了房門。

天朦亮,外面傳來雞鳴,玉落收拾好東西後示意趕緊趁人少上路。

瞄了眼韓子過生疏的拄拐,玉落仿佛熱鍋上的螞蟻,來回走了好幾遍。想催又覺得似乎不太合适,于是開始學外面的雞叫咕咕咕。他美其名曰:僅以此聊表支持,給人加加油打打氣。

韓子過外表淡定,內心已經把那人的小細脖子掐斷五百遍。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怎麽會遇上這種煩人精?

好不容易走到了樓下,玉落啧了一聲,似乎沒了耐心,“韓公子,需不需要人扶?五十一天。”

玉落看韓子過不理他,以為他嫌貴,一臉做生意有賺有賠心不甘情不願地補了句,“包月可打折。”

見人還是不理他,一籌莫展地在那擺動拐杖走得艱難,于是又開始發動起他的聲波攻勢,咕咕咕,咕咕咕。

咕咕咕,咕咕咕… 玉落不知疲倦般咕了半個多時辰。

氣得韓子過幾乎要把拐杖捏碎,“能閉嘴嗎!”這人的聲音讓韓子過極度生厭,接二連三地他已經被激怒了。

剛剛經歷了滅門之災,滿心滿懷的悲怆絕望和忍辱負重,大仇未報的自己落魄到需要受一個陌生人的照拂。而這人偏偏還和自己的父親是那種關系。韓子過不禁想起父親那日信誓旦旦要護這人此生無風雪,再看這粗鄙之人口無遮攔低俗市儈的嘴臉,韓子過只想一棍子砸下去除之而後快。

但凡有別的選擇,他絕不願在和他多呆一秒。

玉落“切”了一聲,展開折扇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頭,時而哼個小曲兒,時而東張西望走走停停。

兩個人就這樣一前一後走了一個多時辰。

韓子過額間已經布滿汗水,因為不熟悉加上心急用力過度,拄拐的手掌已經滲出鮮血。

心煩意亂的他惱羞成怒把拐杖甩在一旁,在路邊一個石凳上坐了下去。

走在前面的玉落心思都在韓子過身上,卻要假裝沒發現對方停下,硬是往前走了好遠才着急忙慌地回頭尋人。

“哎喲,財神爺在這啊!” 玉落不遠不近地站在一旁。

記恨着韓子過讓他閉嘴,于是退後兩步,聲音大小剛好夠給人聽到,怪腔怪調嘟哝道:“啧,就這點能耐。”邊說還邊翻了個白眼。南風館裏多的是婊裏婊氣的樣板,玉落模仿起來毫不費力。

韓子過閉目無視,心想自己如果沒因家變抑郁成疾也會被這人激出痨病。

休息結束兩人又繼續趕路。再沒走多遠天色便完全暗了下來,今夜的月光一直被厚重的雲朵遮擋着,兩人在漆黑中走了好久終于找到了可以投宿的客棧。

“老板兩間上房。”說畢玉落斜了一眼韓子過,堂而皇之地從懷裏掏出一個本子,邊塗塗寫寫邊以示公正地念念有詞,“拐杖二十,加油打氣二十,攙扶五十,上房兩間八十。我這個人有個優點,就是凡事做到公平公正公開。絕對不幹趁火打劫,順手牽羊的事。”說完很滿意地把本子合上,揣回兜裏。

韓子過心知肚明自己上了賊船,倒不怕他坐地起價,唯一的擔心就是這人大手大腳的花銷習慣。這一路還不知道要走多久,他感覺腳傷經過今天這番折騰越發嚴重了,也不知道這個三郎的銀子夠不夠支撐兩個人走到暨陽。

可韓子過實在不想與這三郎多說一句話,不行的話後面再想辦法就是了。

幫韓子過安排妥善後玉落跑到櫃臺前,“掌櫃,那個房間我沒用,你們的柴房…”玉落略顯不好意思,硬着頭皮接着道,“就是,您看能不能便宜點,讓我在柴房住一晚。”

看掌櫃一臉狐疑他便自圓其說道,“剛才那位是我家貴客,這趟行程都是花他的錢,我這是想賺他一點客棧錢。您看能不能把房錢退我一些,我在柴房将就過一夜。”說着給人一個“你要幫我你就是我祖宗”的眼神。

掌櫃看着這好看的年輕人心生幾分憐憫,猶豫了一會點點頭,把房錢退了一大半,吩咐小二把人帶到後院的柴房去。

玉落把銀兩小心翼翼地收好。他其實沒有太多積蓄,知道要陪韓子過去暨陽,這路途遙遠,正常情況下也要走上大半個月,韓子過這腳傷怕是得多耗上一半的時間,所以出門前他逐個晃醒南風館的其他同伴借了不少銀兩,東掖西藏的只要不被打劫盡量省省,應該不成問題。

翌日清晨,韓子過在約好的時間出發,一出房門便看到玉落在客棧的門口等着了。他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放着空看着過路的行人,臉上若有似無的悲傷似曾相識,讓韓子過想起了那天夜裏在将軍府水榭神傷的人。

韓子過清了清嗓子示意可以出發了,玉落撇了他一眼,立刻換上輕佻的氣息,長長地打了個哈欠,做了個手勢請他先走。

玉落還沒從剛剛的思緒中抽離出來。雙金閣的禦史說,第一次吐血後他就離死不遠了,可是到底是什麽時候,能不能在死前把韓子過送到暨陽。

失眠的韓子過昨天夜裏打坐了一晚上,靜坐讓大腦和身體得到了休息。手上的傷被小二用藥做了簡單的包紮,這會似乎問題不大。本來以為腳傷經過昨天的折騰會愈發嚴重,可沒想到蕭涉的藥挺管用。

玉落不緊不慢地跟在韓子過身後,發覺他今天的狀态變好了,于是心裏小小地嘚瑟,不枉費昨晚特地打賞小二,讓他給韓子過多一些額外的照料。

一切都會變好的。清晨的陽光打在韓子過身上,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那個他仰慕的少年,雖背負着血海深仇,卻還能站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不知道還能像這樣注視他的背影多久,玉落心中仍是那個憧憬:這個世界,或許會因為他而變得有所不同。

聽不到那人的喋喋不休,韓子過竟有些分神。他知道那三郎默默地跟在自己身後,可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還好嗎,是不是還像清晨時那般垂頭喪氣?

似乎察覺到了韓子過猶疑的步伐,玉落趕緊發出他特有的“騷擾”攻勢。今天不敢再咕咕咕了,怕人又讓他閉嘴,于是開始随便瞎扯,“我這輩子都沒走過這麽多路,真是腦子有屎才會給自己攬了這麽個活。喂,前面的,我要加錢!聽見了沒,加錢!”

聽到他生機勃勃地抱怨,韓子過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一路走到了正午,兩人進了一家小店用膳。心想韓子過應該是日夜兼程趕回來的,又因家變沒食欲餓了好幾天,今天該要好好吃個飯才行。于是他玉大爺出手闊綽,點了三個大菜!

菜一上來他立馬招呼韓子過,“來來來,莫要客氣,我請客,你出錢,開動開動!”

吃了兩口,玉落發現韓子過這飯吃得好好的,于是把筷子一扔,“害,這小店做得也太不合爺的胃口了,我出去找點別的吃。”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一個人走在馬路上,找了個陰涼的地方坐下稍作休息。因為每天的預算有限,少吃一頓餓個一兩天對他玉落都是小事。相比起韓子過,能正常走路的自己并不苦,就讓他多吃點罷。玉落身上馱着兩人的包袱,深秋時節卻已汗流浃背。

等了大約兩刻鐘,他開始返回小店找韓子過。看到那人把飯菜都吃了個精光,瞬間心裏特別得意,臉上泛起淡淡的微笑。

韓子過不小心瞥見了他無意間露出的笑容,清靈脫俗這四個字一出自己都覺得晦氣,可心卻悄悄地漏跳了一拍。也不知道這人出去吃了些什麽,這一天下來終于笑了。

玉落還是更喜歡跟在韓子過身後,省得他一直擔心不知道那人的情況。看着他的背影,心裏很踏實。希望能陪你再走遠一點,再遠一點。

兩人就這樣維持着一前一後一直走到日落。

“兩位是否需要我捎上一程?”一位趕牛車的大哥看見韓子過拄着拐便好心詢問。

看韓子過有些猶豫,想必是怕給人添麻煩,于是玉落趕緊沖上前應道,“大哥您來的正是時候,太感謝您了!韓公子,快過來,上車上車。”說着趕緊甩手招呼韓子過上車。

看韓子過不利索,玉落本能地伸手去拉他,卻聽到他脫口而出,“別碰我”。這不加思索的拒絕不僅讓玉落心下一驚,也讓韓子過自己突然一怔。

短暫的氣氛凝結後,玉落趕忙換上他慣有的嬉皮笑臉,“啧啧啧,行,您自己來。”只是,再怎麽努力,那笑臉都顯得極其不自然。

韓子過意識到自己的無禮卻不知如何開口道歉。兩人在牛車上相對而坐,卻心照不宣地刻意避開對方的視線。

大哥在前面趕着牛,偶爾回頭和玉落閑聊,他說他女兒今年五歲,特別乖,可是家境不好,家裏讓他把孩子賣了,但是他堅決不同意。

玉落熱烈地應和着,一頓誇大哥這麽做是對的。

末了他道了句,“有父母的孩子才是孩子。”聲音平淡,可一字一句都像是從骨子裏摘出來的。

韓子過轉頭看向玉落,那人正扭着頭看向別處。韓子過看着他出神的側臉,心想三郎是否從小便無父無母?所以也是迫于無奈才會在南風館謀生嗎?他又想起那天将軍府水榭看到的人,那仰望星空挺拔的身姿,從骨子裏散發着一股倔強的冷峻。那樣的傲骨,是經歷怎樣的人生,才學會點頭哈腰?

到了十裏亭,大哥把他倆放下。玉落趁韓子過不注意,悄悄給人塞了一袋錢。可沒想大哥居然大聲推拒,驚動了韓子過駐足朝他倆看來。玉落一臉無奈,尴尬地給自己找補,“大哥沒事啊,咱們韓公子有錢,答應我,再苦再難也不能把孩子賣了啊!”說完忙急匆匆地走了,生怕大哥把錢塞回來。

玉落邊走邊朝韓子過嚷道,“韓公子真是宅心仁厚,記賬一百!”

看着玉落歡快地哼着小曲,韓子過突然覺得,這個人或許跟他想象的不一樣。

想到剛剛的魯莽,韓子過突然想向玉落道歉。他吃力地加快了腳步,“那個,剛才是我不得體,對不起。”

玉落嘴角噙着的笑突然就凝固了:既是本能,便不能怪你。

轉頭沒心沒肺的揶揄道,“那韓公子是想…?”頗有暗示意味地向人挑了挑眉。

韓子過一看那人油嘴滑舌的嘴臉,就想掌自己的嘴。也不想想他三郎是誰,沒羞沒臊的他哪會在意那點小事!

看着韓子過急着腳往前走,玉落還不忘在人身後補一句,“來日方長,韓公子若有需要,不要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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