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又過了幾日,就是中秋節了。
在小少爺的記憶裏,他好像還是頭一次和大哥二哥一起過節呢,不過他也記不清了,自從生那一場大病醒來以後,好多事情都記得模模糊糊的,有些事還總疑心是自己做夢呢。
“是嘛?”顏修然聽小少爺這麽說,便講道:“從前也是有過一起的,只不過時間太久,你年紀又小,忘了也不稀奇。”
這話沒唬他,也記不清小少爺多少歲的時候了,被父親領上桌坐着,還特意給他的凳子上墊了幾塊軟墊,小小的人兒才能勉強夠到桌子。那時候母親去世沒多久,顏禹洋大受刺激,在家裏鬧了無數次,又同他那些狐朋狗友出去厮混了大半月沒着家,好歹中秋的時候差人請回來了。
“哼,這蠢貨倒是吃得香。”顏禹洋盯了小少爺半天,終于忍不住陰陽怪氣地說道。
恰逢父親剛離桌,顏修然也未加阻止,淡漠得好似沒有聽到一樣,自顧自地吃飯。
倒是小少爺,正在奮力夾魚的小手愣在半空,悄悄拿眼看那個漂亮哥哥,蠢貨?是在罵自己嗎?是嫌自己吃得多嗎?
他松了筷子,小心翼翼坐着,扒拉碗裏的飯,又聽顏禹洋摔了碗,更加不滿地說:“吃吃吃,怎麽不噎死你呢!”
越說越過分了,顏修然不得不喝止他。在記憶中,那頓飯終究還是不歡而散。
顏修然笑了下,對小少爺說:“不記得也沒什麽打緊的,今天想吃什麽?”問完又補了一句:“不能只說糖。”
小少爺立即癟了嘴,嘟嚷了半天才說:“那随便吧。”
到了晚飯的時候,屋外一聲輕響,是顏禹洋回來了。小少爺跑到窗邊去看,木屋外挂着影影綽綽的燈籠,視線昏暗,但不妨礙他看見顏禹洋手裏的糖葫蘆!一,二,三!三串呢!肯定是在鎮上買的,這顏色,絕對是鄭伯做的!
他們住的地方不是原來的丞相府了,顏修然對此的解釋是,小少爺需要靜養,自己也厭了官場上的爾虞我詐,幹脆辭了官,帶着他們搬到了顏禹洋修習的仙門腳下一個叫五珠鎮的地方。
小少爺按耐着,規規矩矩地坐在顏修然旁邊,等飯菜都上齊了,愣是忍着沒問那被冷落在一旁的三串糖葫蘆。
看他這副明明饞得咽口水,卻腰杆挺得筆直目不斜視的樣子,顏禹洋心裏覺得好玩,拿上裹着亮晶晶糖液的串兒,分了一個給顏修然,自己手裏握了兩串,形容苦惱:“多買了一串,啧,不知道阿黃吃不吃。”
阿黃是小少爺在鎮上撿來的一條簸腿的土狗。
“阿黃不吃這玩意兒的。”小少爺一本正經地說道,語氣裏好像鄙視顏禹洋連這個都不知道,但眼神終于忍不住落在他手上。
顏禹洋切了一聲,站起來:“你怎麽知道?說不定它就吃呢。”
眼見着他要打開門了,小少爺也說不出口挽留的話,到底是朦胧記得兒時顏禹洋對他有多頑劣,即使忘了大半,心底還是怕的。顏禹洋不過逗逗他,走到門口轉頭看他,小孩子不經逗,眼裏已經蒙了薄薄一層淚。
于是又走回來,三兩句給他挽尊:“算了,還是給你吧。”
小少爺還是怵他,沒接。
顏禹洋被他這反反複複的态度給整得不耐煩了,火氣剛上來,小少爺怯怯地把手伸出去,帶着鼻音說:“那給我吧。”
嘿這小兔崽子,說得還像是他多不得已似的。顏禹洋幾乎被他氣笑,心裏怔然了一會兒,才發覺自己現在不怎麽恨小少爺了。那日在地府截住一縷虛弱得近乎要消散的魂魄時,顏禹洋簡直不敢置信。他不是沒有惡毒的咒過小少爺,難聽的話也說得不少,但現在看到小少爺變成這副樣子,心裏莫名湧起一股子怒火——
怎麽回事兒?老子還只是嘴上說說,誰他媽弄的?
這種怒火的來源,大概是,小少爺只有自己能欺負,不管是罵他也好,譏諷他也罷,都只能是自己。
後來小少爺醒了,這種情緒就沒這麽強烈了,本來還憋着一口氣想要發火,但金針封頂,前塵往事小少爺忘了個幹淨,也沒什麽好追究的了。在顏禹洋心裏,小少爺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那既然這樣,也沒必要和他計較了。
顏禹洋吃了兩口菜,盯着小少爺被糖漬沾得亮晶晶的嘴唇出神,咳了一聲,不自在地別過眼。
****
吃了晚飯,按照鎮上的習俗,到了戍時家家戶戶都會去河邊放燈,大意也是在這個團圓的日子裏對故去的家人寄托自己的思念。
秋日裏漸漸泛涼,小少爺肩上披着一件淺白色的鬥篷,領口襄了一圈薄薄的狐毛,堆在他的臉側,精雕玉琢的秀氣。
他們也去買了幾盞河燈,避開上游人多的地方,點燃了燈蕊,放進河裏去。
顏禹洋看着,嘆了一口氣,突然覺得以前的自己太幼稚,和小娃娃較勁,偏他還什麽都不懂,更惱人。救小少爺的時候,去地府走了一遭,忘川河裏沉浮着惡靈,凄厲的嚎叫聲刺得人頭皮發麻,那些排隊過奈何橋的游魂,一個個目光呆滞,毫無生氣。顏禹洋那時候就想,要是小少爺能救回來,他往後也不和他置氣了。
他沒辦法想象這個自己吼兩句就掉眼淚的哭包,被別人弄哭的樣子。
顏禹洋收回思緒,瞥見小少爺肩上的披風松了些,想替他攏攏,手還沒伸出去,小少爺就受驚似的往顏修然處躲了躲。
......媽的,老鼠膽子石頭心!!!還捂不熱了!顏禹洋自認為這些日子來,自己已經示好很多次了,偏偏小少爺還是怕他。顏禹洋冷哼一聲,收回手,氣悶得不行,說了句去其他地方逛逛,就離開了。
顏修然掩唇笑了笑,見小少爺眼巴巴地盯着別人手裏的糖人,心裏柔軟,撫了撫他的頭,讓他到亭子裏等着,街上人擠人的,怕一會兒要走散。
小少爺點點頭,目送他離開。
****
自那日将蘇绾攆走以後,魔宮中得了許久的清淨日子,魔尊閑時便去落璃海中躺着,那裏隔絕了人跡,又暗無天日,他總得時常下去陪陪那個小廢物,免得他害怕。
這日午時,久未聯系的元頃老祖突然至訪,不過他是進不來魔宮的,魔尊算是和他撕破了臉皮也斷絕了情誼,元頃老祖被攔在大門外,只能用傳聲術說話。
原來是蘇绾回去大哭了一場,後來渾渾噩噩幾天,說是要下界散散心,元頃也沒在意,任他玩了幾日,元頃想着他剛蘇醒,可能玩心重,又過了些時日,等聯系不上人時才慌了神。
“派了好些人去找,都沒消息。術法也探查不到他在哪裏,所有的追蹤術只能查到大概的範圍,再精細些就銷聲匿跡了。”元頃嘆了口氣,道:“我知你恨我,但阿绾是無辜的,他什麽都不知道,一心以為你還是以前那個容玺。”
想到那個奮不顧身往自己身上撲的人影,魔尊無法坐視不管,他問:“人在哪兒?”
“最後一次出現,是在一個仙門附近的鎮子。”
下了界才發現,今天還蠻熱鬧,戍時剛過,街上不少行人都拎着河燈。魔尊以前對這種習俗向來是嗤之以鼻的,都說人死如燈滅,再怎麽緬懷都沒用了。但現在他好像懂了一點,人之所以要将念想都寄托到虛無的河燈之上,到底還是因為舍不得。
舍不得亡人就此故去,舍不得他們變成孤魂野鬼的飄蕩,總要将自己的思念找個方式告知一下,好讓他們知道,這世上還是有人念着他們的。
魔尊也買了一盞河燈,看着它晃晃悠悠的飄下去,又被旁邊的河燈擠得不停打轉轉,不由得皺起眉頭,指尖一道疾風射出去,河面上的那些燈被吹散向兩邊,直到給他那盞河燈留出足夠寬敞的位置才罷休。
做完自己都覺得好笑,小廢物明明連魂魄都消散得幹幹淨淨,怎麽會變成鬼呢?轉念一想,要是他變成了鬼,肯定也是最沒出息最愛哭的那個鬼,那可不行,要是被其他的鬼欺負了怎麽辦?
思緒百轉,最終化為一聲沉沉嘆息。
魔尊轉身離開,視線劃過一旁的小亭子,驀地愣住了神,如遭雷擊——
那是小少爺嗎?
他一時腳下發軟,待擁擠的人潮擋住了視線才回過神來拼命往那邊擠。然而亭子裏三三兩兩坐着賞月的情兒,卻始終沒有他心心念念的人。
莫不是自己心生魔障出了幻覺才于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看見他的眉眼?
短短的距離,魔尊像是經一場大夢初醒般,只剩下心口絞痛。
小廢物定是不會原諒他的,若不是如此,怎麽連幻覺都不肯多留一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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