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顏禹洋胡亂安慰了一通,也不知道小少爺聽進去了多少。他從最開始一直問他這不是真的對不對,到後來開始自責到啜泣不成聲,小小的一團蹲在地上,反複說,為什麽會這樣啊?

他說:“二哥,我到底是生了什麽病啊?”

對他們口中那場幾乎要了他命的那場病,為什麽自己卻沒有一點記憶呢?小少爺用手敲打自己的頭,無助又絕望:“我真的一點都不記得,為什麽啊?”

顏禹洋把他拉起來,耐心出奇的好,現在能說出口的安慰都蒼白像是敷衍,他本來也不是個多麽溫情的人,小少爺在他眼裏不過也是從‘看不順眼的糟心麻煩精’,變成‘勉強順眼的可憐麻煩精’罷了。

何況這個麻煩精還是自己廢了老大力氣的才救下來的,自己出力護過的人,到底是不一樣。

小少爺失魂落魄的回到房間以後,顏禹洋才松了一口氣,一直緊攥的手松開來,他呆望着漆黑夜空的某處,半響才沉沉嘆了一口氣,罵了句髒話,把捏皺的紙團拿出來,慢慢展開——

奪舍之術,乃是以肉體作為精神軀殼,靈魂不死或死後神識未斷者方可進行奪舍。施此術之人,輕則受法術反噬之苦,重則陰陽颠倒,非人非鬼。

這禁術的後果聽起來也不怎麽嚴重,但小少爺還還是個大活人,并不符合奪舍的條件。

顏禹洋将視線下移,看到另一行字——

偷改命數,另寫命格,乃是逆天地秩序之舉,施術人需受一百零九道雷刑,為仙者剔除仙骨,為妖者毀去道行,堕魔者靈魂不死不滅,囚于大荒城中,晝夜受極地之火,以示懲戒。

短短幾行字,他看了好幾遍,唇角抿得緊緊的,最後撒氣似的踢了旁邊的花盆一腳:“老子欠他的。”

不管這邊是愁雲慘淡也好,兄慈弟善也罷,魔宮中的氣氛卻是死一般的寂靜。

他們的魔尊,正如一灘爛肉一樣将自己扔在椅子中,并從妖皇處順走了幾瓶據說他要在新婚之夜才舍得開的酒,妖皇無比痛心,但打又打不過,還能怎麽辦?只能在妖族入口處立了一塊牌子,上書——

狗與狗男人不得入內。

本想再借機嘲諷他幾句,但看魔尊一臉意志消沉如死狗般的模樣,妖皇冷笑一聲,唾道:“活幾把該。”

魔尊說不清現在是個什麽感覺,小少爺沒死,卻不再記得他了。小少爺沒死,他卻不能放任自己去接近他了。

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痛苦,像是心髒裏戳進了一把小刀子,沒日沒夜的在他肉上磨,時刻提醒他,你已經徹底失去他了。

哪怕被人家指着鼻頭警告過不要再接近小少爺了,魔尊還是忍不住去窺探小少爺在幹嘛。竹林裏有他留下的影蟲,不遠不近的看着小少爺,魔尊通過那些影蟲,貪戀地看着小少爺的樣子。

他這幾天都不太高興,耷拉着眉眼,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在看見顏修然的時候又會将情緒藏起來,努力扯起笑容。他偶爾也會自己一個人喃喃自語說,忘記了什麽呢?怎麽會這樣呢?

每當他這麽說的時候,魔尊心裏就忽上忽下的,卑鄙一點來說,希望他能想起關于自己的事情,但不要全部想起,只記得那些自己對他不那麽苛刻的時候就好了,他多想重新接近他,只是再沒了勇氣。

魔尊仿佛一個變态似的,他每天一睜眼就能看見小少爺——小少爺憂,他就揪心,小少爺喜,他就寬心,小少爺去鎮上又被那些小姑娘勾搭的時候,怒火和妒火簡直要燒穿了他。

但更多的時候,是看見小少爺一個人坐着默默流淚,他哭得無聲,像從前那樣咬着唇,死死忍着,有時候他會一邊哭一邊揪自己的頭發,說,怎麽會辦啊,我要怎麽辦啊。

這個小廢物從來都怕自己給別人添麻煩,現下不知道發什麽了讓他愧疚至此,魔尊多想透過影蟲去抱抱他。

他嘆了一口氣,心口扯着疼。正好沒幾日就是重陽節,魔尊覺得自己悄咪咪下去看一眼,他們也不會發現吧?

****

九月九日, 兩九相重,故曰重陽。

如果說顏修然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耗下去的話,那麽重陽這一天,他的精神就像是回光返照般的變好了。小少爺幾次欲言又止,心裏的不安越來越重,顏修然倒像個沒事兒人一樣的,吩咐他和顏禹洋該買酒的買酒,該買茱萸的買茱萸。

顏禹洋滿是不耐煩的樣子,東蹭西磨的,一會兒說要不我在家掃地吧,一會兒說要不我給梳個頭吧。最終以他梳頭沒輕沒重将顏修然惹惱被趕出門為止。

他出門以後,慢悠悠跟在小少爺身後,手一伸,快速的薅了他一根頭發。

小少爺被吓了一跳,後知後覺的摸了摸頭,問:“你幹嘛呀?”

顏禹洋從鼻子裏哼出一聲,突然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诶,我老了以後,你會給我養老嗎?”

“讓你兒子給你養老呗,關我什麽事啊?”小少爺不滿地嘟嚷。

顏禹洋說:“個小白眼狼,我是不是前世殺了你全家,今生來償債來了?”

“你在說什麽亂七八糟的,不想去買酒就直說!”小少爺氣哼哼的道。

“非常好,相信你一個人也可以完成這個任務。”顏禹洋沒臉沒皮的笑着往後跑,還揮了揮手:“早去早回啊!”

小少爺本來也沒有寄希望于顏禹洋,事實上他覺得顏禹洋這幾天都怪怪的,前天還不小心用他雕竹笛的那把小刀刮傷了大哥的手,轉手又割傷了自己,小少爺雖然有一點懷疑他是故意的,但也沒深究。

鎮上的十字路口有一家燒酒釀得特別好喝,小少爺買完酒以後,沒想到又遇到了那個陰魂不散的男人。

其實他開始都沒有注意的,但是小少爺一轉身,就有某個慌亂得躲進人家傘鋪的身影出現,而且那個身影還并不知道,他整整比那些挂着的傘高了大半個頭,真是蠢得可以。

與其說對他沒什麽好感,小少爺簡直怕了他。

小少爺一路往回走,也沒見他有其他的舉動,就裝作看不見算了。

但在某個瞬間,面前像是出現了無形的屏障阻攔了他的去路,小少爺惱火地回過頭,想質問他到底要幹嘛,但映入眼簾的卻不是熟悉的身影——

緋紅色的衣裳,質地一看就是極好的那種,月光鋪陳在上面,光華流轉,無風自動的衣擺處墜着小鈴铛,叮叮當當的聲音聽得人心煩。

“你是誰?”小少爺警惕地往後退,又被屏障攔住。

他不認識蘇绾,蘇绾卻是認識他的。白魍的洞穴裏是初見,容玺哥哥丢下他縱身跳下去;魔宮裏影蟲傳來的畫面,容玺哥哥看得魂不守舍。

蘇绾不懂這個凡人有什麽好的,他只是覺得不公平:“你憑什麽啊?”

小少爺一臉莫名:“???”

“你既然離開了,為什麽魔宮中又處處都是你的痕跡?”蘇绾想起自從自己清醒以後,魔尊就再也不許元頃老祖踏進魔宮中,甚至對自己也是一副疏離的态度:“你放過他不行嗎?不管你們之前有什麽恩怨,都這麽久了,為什麽我甚至連跟你穿一樣的衣服都行呢?!”

最後這句話,蘇绾的聲音尖利到令小少爺皺眉。

他不太理解他說的話,甚至覺得蘇绾要麽是認錯人,要麽是吃錯了藥。

小少爺正準備說什麽,身後倚着的屏障無聲破開,伴随着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輕笑,小少爺跌在一個懷抱中,是顏禹洋。

“你再說一遍,誰放過誰?”顏禹洋嗤笑了一聲,像是聽到什麽好笑的事情一樣,他沉下眉眼,那雙豔麗的眼睛涼薄又陰狠:“如果你現在将命還給我們念瑾的話,我允許你放些無傷大雅的狗屁。”

“你!”蘇绾被他粗魯的用詞驚住。

“呵,但是——”顏禹洋話未說完,瞥到某個匆匆趕來的身影,才開口說:“就算這樣,你們又有什麽資格來這裏叫嚣呢?”

魔尊也是在半路發現自己被人下了套,類似于空間疊加,将他引到另一條路上去了,等趕過來的時候,才看見這一幕。

“蘇绾。”他低沉略帶警告的聲音讓蘇绾打了個抖,“我有沒有說過,不要接近他,不要自作主張的跟蹤我?”

“容玺哥哥!”蘇绾的眼睛蒙上一層霧。

魔尊卻不看他,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對小少爺迷茫的眼睛,他說:“你們先回去吧,我保證不會有下次——”

“夠了吧你。”顏禹洋打斷他,牽着小少爺往回走。

蘇绾被兇了一通,惡從心生,他本身也有一些功法,現在一股腦的全兜出去,一半向着顏禹洋,另一半向着小少爺。

魔尊震怒,捏訣擋了大半,顏禹洋很快的反應過來,拉着小少爺撤開,卻沒想到更陰損的招在後面,在蘇绾的笑聲中,一道銀光徑直沒入小少爺的後心——

又從前胸中穿出來。

沒有血,也沒有什麽傷及內髒的痛楚。小少爺突然覺得這息壤捏的身體也挺好的。

他甚至準備笑一笑安慰一下顏禹洋。

但下一瞬,腦子裏一陣尖銳的疼痛,四肢百骸像是不複存在,像是被被抛身于巨大的波浪之中,淹沒了他,前塵往事呼嘯着湧過來——

他看見小小的少年墊着板凳在竈臺前,卻因為生不了火将自己弄得黑一道花一道的。他不讨喜,以至于家裏的哥哥都不怎麽搭理他,不搭理其實也好,只要不拿匕首割他的耳朵就好了。

他長到了十六歲,遇到了一個人。

一個他以為,能相守一生的人。雖然他總是冷着臉,也沒什麽耐心的樣子,但是會給自己變好看的煙花,他們還一起去燈會......

大浪滔天,識海中泛起波瀾,全是那日熱鬧的燈會上,他在人群中斥責他不要任性的樣子。

原來回憶也是那麽痛,痛到仿佛将暗無天日的地窟重走了一遍,他又看見躺在石床上狼狽的自己。像是一重一重的幻覺,視野颠倒,耳邊滿是金鈴的聲音——

最後一切歸于平靜,不知道是哪一段記憶裏,有個聲音說:“你可以說痛。”

原來都是騙人的,他後來那麽痛,為什麽他卻沒有聽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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