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吸血鬼(1)

吸血鬼(1)

京宥在衣間稍稍擡起手,指尖忍不住地顫動。這種身體不受控制的感覺似乎重現過許多次。

青年的睫羽下垂,在黑色微茶的瞳子裏映出一片陰影。

他出生自雲京城,不論是離現在的瓊晏市還是離從前湯家在的焦前市都很遠。

可雲京是最繁華的地帶,他六歲以前都是被自己的父母帶大的,大概是原生家庭出了問題,他才被送給了湯家。

至于為什麽說是“大概”……

他精神有疾,能夠專心做一件事情已是難得,更不要提大腦裏支離破碎的記憶了。

所以在去焦前市以前,他對自己原來父母的記憶已是少得不能再少了。

只知道父親是醫生,母親可能是小有名氣的明星,湯母以前是他們家的保姆。家中出了變故,不知道父母給了湯家多少錢財,又把他托付給湯母養。

“我今天還有課,你忙的話就先去公司吧。”京宥大病初愈,本就病恹恹的樣子更加了一層霜。

“或者說,不忙,可以送我去學校嗎?”

欲厭欽眉宇一沉,就要命令他在家。

青年仰起頭來,柔和的微笑浮在臉上:“厭欽,會送我的吧?”

霸總沒徹底沉下去的眉毛又輕輕挑動起來,他伸手攔住青年瘦弱的肩:“嗯,看我心情。”

京宥眉眼彎彎,煞是攝人:“今天是開心的吧”

“你運氣好。”霸總冷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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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體确實差,去了無數醫院,請了無數專家團隊看,甚至欲厭欽還瘋到去找了算命先生,給他解命裏劫數。

得到的結論無一不是這孩子娘胎裏帶的弱,且命中帶煞,天生多舛。

京宥撐在車窗的內折框上,手指輕觸在臉頰上,給本病态的臉龐上戳了兩道紅印。

啧,病後果然更沒辦法集中注意。

欲厭欽在他下車之前把他手肘扯開,讓他把樣子弄清爽了,再套上圍巾才把他送下去。

青年一如既往地按照禮節,站在車門口對裏面的人微微鞠躬,以表感謝,然後再轉身朝還有些距離的大學城門口走去。

欲厭欽在車裏一言不發,臉色低沉得難看。

等看不見青年的身影,這輛高調的長型黑色轎車才靜悄悄開走。

京宥還是覺得有些涼,他揉了揉被欲厭欽順得過緊的頭發,怎麽弄都覺得不舒服,最終把腦後的小皮筋摘了下來。

他不擅長弄這些秀氣東西,從前跟着湯母都剪的是門下十塊錢的平頭,迎合欲厭欽的喜好才留了長發。

果然,力道不對,被皮筋彈開,給指腹來了道紅印。

煩躁。

京宥皺眉,站在原地盯着手指上的痕跡看了一會兒,才慢吞吞蹲下去撿地上斷掉的皮筋。

再站起來的時候險些沒站穩,眼前頓時發黑,耳鳴跟着來。

連帶着呼吸都沉了幾下,好不容易恢複視力,他才緩緩把東西丢到垃圾桶裏。

早上洗澡還是太任性了。

京宥給門衛看了證件,進入校園。

湯家雖然讓他辍學幫着湯母做生意,但是京宥天生讀書的料子,在各種學校門口小錢沒賺到什麽,課本倒是撿了不少。

湯家不如何,但是湯母和湯岳鳴對他是極好的,那時候瞞着趙江程,瞞着湯父都給他買了不少書,湯家小孩的課本也幾乎保持得嶄新送給他。

不過終歸是學得不系統的東西,加之沒什麽時間。他十六歲的時候也才磕磕碰碰摸索完初中的東西,後來是遇見了欲厭欽,才全盤學起來。

再後來,他天才般兩年靠着化學競賽保送了瓊晏市最好的大學,大一的時候又固執地轉到了該學校的醫學院,他們學校醫學生本科五年,碩博連讀還得五年,期間可以實習。

他還有四年就可以正式畢業,參加規培了。

如果手沒有被欲厭欽毀過一次的話。

不過他也是清楚的吧,關于……欲家只是把他當個玩意兒現在順着他心思來讀書,真畢業了參不參加工作根本是看欲厭欽的意思。

他的人生是被全權掌控的。

不過還好,現在的這些成績是靠他自己得來的,這一切欲厭欽都沒有插手過。

京宥深呼吸一口,還是更喜歡學校的山茶花香氣。

“京宥”前方有人同他打招呼。

京宥身體太差,加上欲厭欽管得嚴,其實來學校的時候不多,除了做實驗必須來,大部分時間是在欲家待着。

所以他的同學基本沒見到他幾面。

要不是這個人長了一張太過驚豔的臉,同班同學都沒幾個記得他。

也是因為這人長了一張太過驚豔的臉,見過他的都知道是誰。

他圍着圍巾,頭發又披散下來,擋住耳朵,正有些聾。

京宥擡眼看去,正面遇上舍友。

“哇,真的是你啊,我隔老遠就看見一個人像你。”舍友三步并兩步跑過來,面色潮紅,應該是剛結束晨跑。

“啊,顧添。”京宥仰起臉來,那迎着早陽的面容叫人呼吸一窒。

顧添趕緊拿毛巾擦了擦脖頸上的汗,一看他這風衣長袖的模樣沒忍住問:“又生病了?”

“嗯,昨天着涼了。”京宥敷衍着。

他不喜和人交際,也不擅長與人交際。

青年的音色不加遮掩,裏面的心不在焉被人聽了個精光,顧添神色一暗:“我們學校好多人在校門口總遇到個人,聽說是你弟弟?”

京宥渾身一僵,問:“誰?”

顧添回想起那個孩子一身朝氣,同京宥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語調也有了懷疑。

“他說自己叫湯岳鳴,這幾天都來學校問過,說這個點應該都在校門口不遠處的咖啡廳等你。”

京宥心中一跳,被圍巾遮住的唇齒輕碰:“謝謝你,是我認識的人,但不是我弟弟。”

“哈哈我就說嘛,你們完全長得不像嘛,而且你們穿着也很不一樣,吓得我還以為是你的又一個小迷弟呢。”顧添松了口氣,有些尴尬地側頭。

京宥被他這話說得微愣:“嗯,确實不是我弟弟,謝謝你,顧添。”

“啊沒事沒事,要不然……”短發大男孩的話說到一半,見茶色風衣的青年已經轉身朝校門口去了。

顧添放下手,自言自語:“哎真是,怎麽又走了,我還說要不要一起去那家咖啡店喝杯咖啡呢。”

他又看了眼校門口,握了握拳,轉身繼續跑起來。

京宥已經和湯家很久未曾聯系過了,當初欲厭欽一手把趙江程送進了監獄,但是給了湯家不少錢。

具體數額他不清楚,但足夠湯母治各種病,給了湯父一條在焦前足夠富裕的産業鏈,不論湯岳鳴怎麽敗家,支持湯家三代富裕都是沒問題的。

這也是他在欲家這麽多年未曾跑過的原因之一。

他确實貪財。

自從他同湯家斷絕關系之後,就連湯岳明給他寫的信都輪不到他收。

這個比他小七歲的弟弟……

京宥小跑了一段,又實在胸口難受,停下來緩緩走,老遠就看見那店名大得離譜的意大利咖啡店名稱。

能常坐在這種店裏喝咖啡的,基本都是能挨到欲家腳跟層次的人。

視線似乎掃到了什麽,京宥動作一滞。

他根本沒想和湯岳鳴見面。

只不過這家分店負責人是欲家熟人,要是看見了他這個曾經極其粘人的弟弟,要怎麽和欲厭欽打小報告。

他不想參與,所以本來打算和老板留個信,叫他趕走湯岳鳴,別再找他了。

哪成想,湯岳鳴根本沒在店裏喝咖啡。

還有些青澀的少年背着書包,面容紅潤,五官清秀明晰,穿着衛衣長褲,蹲在咖啡店旁的小巷道喂貓。

一擡眼,和京宥視線正正撞上。

京宥臉色一寒,一只手折起圍巾,轉身就走。

沒走幾步就被人捉住了手腕。

京宥觸電般猛地拽回手,少年沒怎麽用力,很容易被他拽回來。

京宥回頭站定,從前可以俯視的小孩子,現在也不得不令他微擡眼。

小少年揚起他最擅長的笑容,稍稍低頭看着眼前的人:

“好久不見。”

“哥。”

“我好想你。”

三句話,讓京宥如墜冰窟。

京宥錯開和他對視的視線:“你認錯人了,抱歉。”

湯岳鳴眼疾手快攔住他轉身的動作,又迅速收起手:“怎麽可能認錯呢,哥。”

“哥留長發了,變得更好看了,但是我不可能認錯的。”

“哥,你不想我嗎?”

彼時天天放學回家就知道粘着他的小男孩,就算冒着被父親毒打的風險,也要偷跑出去和他一起賣小攤的小男孩,現在已經長得這麽大了啊。

京宥沒敢擡頭:“我說,你認錯……”

“我沒有認錯!”湯岳鳴激動起來,又笑起來,“哥好厲害,我打聽了好久才知道哥原來讀的是瓊大的醫學院啊,怪不得之前在瓊大沒找到過哥呢。”

瓊大的本校地址和醫學院是分開的。

京宥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不知道這是怎麽了,應該是害怕吧,是對湯家的害怕,還是對欲厭欽的害怕?

一時竟分不清。

眼前眉目清秀陽光的少年還在喋喋不休:“哥,這三年,過得好嗎?”

“我還有兩年就高考了,我已經參加了化學競賽的培訓班,我一定也能考到瓊大的醫學院來的!”

他們完完全全分別已經三年了。

上次分開時,小男孩哭得滿臉鼻涕淚痕到處都是的樣子似乎還在昨天。

京宥顫了顫唇:“我不是你哥。”

少年像被突然擰住,連眼神都暗下來:“哥,你是我哥啊。”

“是不是那個王八蛋對你不好,哥你等我考上學校,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能……”

“你瘋了?”

京宥打斷他,盡全力在遏制渾身輕顫,“你的學費是誰給的?趙江雨的病是誰治的?湯岳鳴,你瘋了?”

這話他說得很冷,他幾乎沒有……

不,他從來沒有,對小男孩用這種語氣說過話。

湯岳鳴捏緊拳頭,早陽從他背後撒過,印得少年短褐的發絲顫着金光。

而京宥整個人都埋在高樓大廈相互交錯通融的陰冷陰影裏。

“我果然沒認錯。”湯岳鳴語氣自嘲。

京宥不想廢話,轉身就要走。

“哥,前段時間,雲京來了幾個人,來找我們。”

青年身形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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