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笑面虎(3)
笑面虎(3)
京宥跪得太狼狽,外套丢在車內,他松垮垮撐着件暗紅色毛衣。
薄毛衣束着青年纖細的脖頸,又從鎖骨的位置折出幾道痕跡,随着青年微前傾的模樣,勾勒出他極細瘦的腰線。
對這種事情他再有經驗不過。
京宥終于止住嘔吐,想要稍稍掙開林雯悅蹲過來攙扶的動作,但女人力度也不小,他病弱着根本擰不過她。
渾身無力、耳膜好似藏了重鼓,冷汗又開始攀纏上軀體。
青年最終還是被人攙扶着站起來。
他基本沒吃什麽,這一吐直接讓人腳步虛浮,視野昏花。
冷靜,京宥。
別煩躁,京宥。
林雯悅見青年執意推開自己的手,也不敢強迫他,只把雙臂環在他身周,生怕他一個昏厥倒地上。
京宥垂着眼,睫毛蓋住眼瞳。
他忽然伸出手,雙臂交疊,手指翻起毛衣的衣角往上一攏,将毛衣褪了下來。
毛衣領口刮過他的額發,掀起主人的劉海,露出弧線光潔的額頭,又瞬地把頭發放下,發絲遮了住大半面孔。
京宥一只手從毛衣裏抽出來,手腕刮下毛衣,揉作一團,連衣服一起塞入了剛才的紙袋裏。
他嘶啞着聲音,又拎走林雯悅手裏的紙杯,手掌壓起亂發,漱了幾道口,往紙袋裏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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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煩你,請幫我扔一下。謝謝。”
青年還想盡全力擠出笑容,但他已經乏力到腳步虛浮,沒辦法挪動。
“很不好意思,但是嗯,我走不動了……”
林雯悅确認他眼神清明,這才蹲下提起紙袋,丢到了不遠處的垃圾桶裏。
再回來時,青年已經又扣上了欲厭欽的大外套,靠着車,低着頭,淺淺呼吸着。
“還好嗎?不進車裏坐着嗎?”
青年毛衣裏單穿了件長袖,鎖骨從長袖領口折出來,更顯得人消瘦。
林雯悅看了都心中一抽。
京宥搖頭,頭發已經被順着卡在耳畔上了。
他性子太柔軟:“車裏太悶,他喜歡的車香味太重,我在門口吹吹風就好。”
能聽出人的話根不穩,虛浮難出聲。
“說不了話就別說了。”林雯悅皺眉,伸手幫他把披着的大衣外套的最高扣子擰上。
“我去跟欲先生說,早點回去吧。”女士的手表小巧,替他整理衣服間也無意間擦到了對方的身體上。
冰冷。
晚風一吹,京宥終于短暫清醒了。
他伸手捉住女人的手腕,一觸即分:“算了。”
多虧了欲厭欽這高調的車,他在這邊吐,人在那邊鬧,沒人注意到他這邊的動靜。
林悅雯一米七,比他矮一截,女人頗為不理解:“京小先生,您和欲先生不是愛人的關系嗎?”
她眼神毒辣,能看出很多別人看不出的事。
就連用詞都很好聽……所謂“愛人”。
“不是的。”京宥胸中那口悶氣終于被推了出去,一會兒覺得涼一會兒覺得熱。
“我只是他的情人,連紙質合同都沒有簽過。”
不是因為沒簽署過這種東西,才更像“戀人”嗎?
林雯悅沒再問下去。
感情這東西本來就複雜,十個裏邊兒七八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愛誰憎誰的,旁人就算是說爛了嘴都不一定起效果。
林雯悅不算他的情感顧問。
“其實您沒必要把自己逼得那麽緊張。”林雯悅同他一起靠在車上,“您有很多退路可選。”
京宥笑起來:“退路?”
“京家是真的很看重您。”林雯悅并不避諱提到這個,盡管私下裏呂醫生要她與小先生“慢慢調和”。
“我不知道。”京宥态度很好。
他在醫院檢查的時候就已經同女人相處不錯了,加之當時他反應過激,一直以來對林雯悅都有愧欠之意。
果然,還是太在意別人了。
“我有幸見到過京老先生,老先生的身體還算硬朗,多年前的腦梗沒削弱他多少魄力。”林雯悅見他不反感,稍稍拎了一句。
“小先生如果是一直養在老爺子身邊,以您的能力,萬千寵愛也不為過。”
京老爺子最寵愛的其實是小女兒京宛漓,但是他母親被養得太好,古靈精怪想法也多。
出道當歌星本來就觸及京老爺子底線了,還要嫁給個神經兮兮的醫生。結婚之前父女倆在京家大鬧一場,京宛漓兩個哥哥也不喜歡餘致,幹脆一起排外。
那時京宛漓風華正茂,又一直在呵護下長大,哪兒預見婚後生活什麽樣。
鬧劇最後以餘致入贅到京家,家裏斷絕她的經濟供應收場。
大歌星可是不缺錢的,估計京老爺子當時這退步的交易也是在心底掂量了幾分。
所以後來京宛漓走投無路把京宥送回京家時,沒遭受什麽阻礙。
林雯悅說得對。
假如他是個女孩兒,且被養得七分像母親,京家對他确實可能會萬千寵愛。
可惜他姓“京”,又是個能争家産的男孩兒,腦子還遺傳了餘致八分。
京宥在心底是不信有這種好事的。
“我已經很好了。”京宥止住思緒,搖頭否認,“遇到欲先生,是我三生有幸。”
他這話說得很是認真,眼神裏不帶半分虛僞。
林雯悅與他相處幾日,多多少少也對他有點了解。
青年果然換話:“要不是遇見欲先生,我現在不說能不能讀上瓊大、也不說有沒有自由畫室、或者我之前的養父母能不能過得好。”
“我可能連命都沒了。”
京宥一直噙着笑:“人是該知足才對。”
林雯悅沒敢再繼續往下說。
她也沒敢問——明明那萬千寵愛的一切本來就是屬于你的,明明你現在應更肆意妄為、意氣風發,而不是受限于人?
女人心底有種直覺。
京宥喜歡自欺欺人。
她怕哪天青年連自己都騙不過去,開始追尋這些東西的真僞時……
他會崩潰。
會失控。
望着那張能名動瓊宴的臉,林雯悅竟生怯意。
“就算如此,您還是要治病的。”一個話題不通,女人就換一個,“我一直不掩藏我的目的,說白了,我來你身邊不僅是想和你做朋友,主要是勸導你手術的事。”
她話很直白。
“我知道。”京宥輕嗯了聲。
“但這件事情其實選擇權根本不在我這裏,對嗎?”他眨了眨眼,把無奈演成了輕松。
“像我這樣頭腦不清醒的人,重大手術的決定可以越過我,由我……家屬簽字。”
林雯悅搖頭:“您太小看欲先生對您有多重視了。”
京宥不想把自己位置放得太高:“不是的,林醫生。”
“欲先生他對我好,單單是因為我的皮囊。”
“他讨厭懦弱、膽怯、不敢以牙還牙、行為和年齡配不上的人。”
而這些标簽,幾乎被京宥占了個全。
林雯悅沒想過他這麽清醒。
欲厭欽是把他看得很重,但并不是對珍視之物的很重。就算是相處幾日的陌生人看來,欲厭欽也不過是把他當做寶物狠狠拽在手心裏。
不管寶物願不願意。
他們都是這麽認為的。
“欲家的事相信京家也做過調查。”京宥點到為止。
林雯悅哪能不明白。
其實遇到京宥的前幾年,欲厭欽的父母就雙雙離世了。
欲大少爺也是在父母長輩的高壓下烹出來的産物。奈何這人是把尖銳銀槍,十多歲就已經受不住他爹管控,父母一意外離世,他便把無處宣洩的感情和渾身暴戾甩到花天酒地身上。
那時候聽說欲家內鬥得你死我活,他一個人收拾了東西,書也不讀了、帶着一身銅臭跑到全國各地去撒歡。
也幸虧欲家有錢,夠得他十多歲敗到二十多歲。
也不知道人是在什麽地方清醒的,傳言是當年在酒吧被人用啤酒瓶群毆過幾次。
清醒就算了,還把猛虎給打了出來。
這人二十一二裹着一雙破爛拖鞋回到欲家,三年雷霆手腕,把欲家那些亂七八糟的雜毛事都理得清清楚楚。
清場是清場了,身邊的親戚也理的不剩幾個。估計當時的欲少爺深感寂寞,又丢下一堆事業不管,跑到焦前尋歡作樂。
京宥還能想起,當時被推入焦前的那個高級酒店時,欲大少身上還趴着倆漂亮姑娘。
人渣啊。
“調查是調查了……但有一點我至今沒想明白。”林雯悅皺着眉抵了抵太陽穴。
“京小先生不是傳聞裏那樣的人,為什麽這麽多年您還會留在欲先生身邊?”
“您……是喜歡他嗎?”
傳聞裏……
哦傳聞裏,欲大少的金絲雀貪財、作惡,狐媚、引男人,為了錢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至于喜歡……京宥一直覺得自己沒資格提這個詞。
“林醫生可能同我接觸得少了。”京宥反駁,“我就是傳聞裏那樣的人。”
“我貪財膽小、媚主還低賤。”
也幸虧欲家父母去得早,否則兒子這麽着迷一個男瘋子,估計不會比當年京老爺子對待京宛漓的手段來得溫柔。
況且。
——你也是肮髒的。
“——我也是肮髒的啊。”
晚風卷起青年的發絲,月光投射在他的額面,順着睫羽洩露下來,亮度遮掩了原本的神色。
他一貪錢。
二怕進監獄。
對,進監獄。
十六歲那年老老實實被賣給欲厭欽,原因之一是他……
第二人格手上有條人命。
兩人陷入了一時的沉默。
京宥吐得渾身乏力,也吐出了個神清氣爽。
他手指尖勾了勾欲厭欽的外套,終于在堅強無畏的僞裝殼裏撕出一條裂縫。
“京家……如果可以的話,能幫我個忙嗎?”
林雯悅擡頭。
“我想見趙江程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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