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慈善家(1)
慈善家(1)
這是個錯誤的決定。
京宥幾乎全身細胞都在叫嚣,企圖讓主人把話收回肚子裏,把強行鎮定的僞裝通通撕裂,好躲藏在他以為的安全羽翼下。
京宥:“林醫生應該知道我的意思。”
他有一件,必須弄清楚的事情。
京小先生同京家開口提的請求:一方面不希望欲家知曉,另一方面不想“孤身涉險”。
這件事很容易被安排。
林雯悅反饋後,再一次來到雲京檢查的半途,京宥順從安排,巧妙同欲家保镖暫時脫離,半天時間轉機到了焦前。
“我想,我應該知道您擔憂的是什麽事。”林雯悅陪着他下機,給人口罩墨鏡捂得嚴嚴實實。
京宥這一生常住地就焦前、瓊宴,焦前當地人或多或少都對他家有了解。
更別說有欲厭欽的幫扶,這幾年裏湯家平步青雲,在焦前這種城不大的地方簡直不要太招搖。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關于湯家小舅子賣了外甥換得三代富貴榮華的事情,知情者也只是人心吞在肚子裏,敢想不敢言。
當年想包.養京宥的可不單單是欲厭欽。
“我不擔憂。”京宥搖了搖頭,不想把這件事袒露給別人。
前個月湯岳鳴來找他,帶着一句“他殺人了”的荒謬理由,把他驚得連退一步、渾身戰栗,就是因為有這件事的“前車之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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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宥承認,自己是卑鄙的。
一行人低調地乘着車,往湯家的小別墅開。
京宥用過藥,在車上昏昏欲睡,思維發散得一時收不住,索性随了它。
他清晰地記得,湯京宥的生日是湯母定在夏日六月中旬,正好從雲京把他抱回來的那天。
湯岳鳴出生之前,湯家很喜歡給他過生日,那時候京宛漓的錢還沒漏出去,過得雖不如京家張揚,但多少也是能滿足小孩子心願的。
湯岳鳴出生後,湯恕一年比一年不喜歡給他過生。最終湯母覺得過意不去,把他的生日和同為六月出生的湯岳鳴攪在一起過。
直到京家上次給的資料,他才知道自己原來是十二月中旬出生的,和炎炎夏日毫無幹系。
可他彼時年紀也不算小,五歲被人帶走,腦子雖然做了手術,但多少也知道這家人不是自己的父母。
那種同整個世界排開在外的感覺,現在還如鲠在噎。
在優渥環境裏待過一段時間,他也并非那種早慧懂事的孩子,腦子更是有點毛病。
驟然換到貧困環境裏,為了适應湯家,京宥挨了湯父不少打。
他的養父湯恕腿部有疾,原本就待在家裏,靠女人在外賺活,也不知是自尊心作祟還是怎麽,十分敏感易怒。
那段時間是最難熬過的……
從湯岳鳴出生懂事開始,到被賣走那天,是最難過的。
京宥一點都不恨。
不恨趙江程。
更不恨欲厭欽。
他如是認為。
在他一直隐隐期待的在湯家的第十一個生日——湯岳鳴送了他一個小禮物後,他甚至短暫地興奮過頭。
那個時候拿着湯岳鳴可能是從別的女生那兒順的小熊挂件,京宥的情緒大概有一個周都很穩定。
然後,樂極生悲。
“其實過不過生日都沒什麽。”京宥站定在湯家如今的別墅區小區門口。
林雯悅正勸給他準備好下個周的生日宴,想讓他在醫院也放寬心收禮物。
青年不甚在意:“我不太想過,年齡都大了。”
對,一個生日而已。
在幼年時候的他看來,幾乎是一年中唯一一次有機會把所有人的目光分一些在自己身上、或者,唯一一瞬間覺得自己也是那個家庭裏的人。
天真得甚至有些可憐。
“可是……”林雯悅其實摸不太清這些豪門大少爺的心裏到底想的什麽。
按呂醫生的話就是,盡量讓他高興起來。
“林醫生也太小心了。”京宥輕笑。
身邊的京家人走上前去找門衛對人,很快獲得權限轉到湯家門口。
湯岳鳴坐在別墅門口的小院裏看書。
少年頭發又剪短了一截,戴着眼鏡,只套着件黑色衛衣。
模樣清秀。
“你們在這邊等我。”京宥拉低了帽檐,拒絕京家人的跟進。
他動作很輕,但手腕克制不住地輕顫,還是弄響了小院插閥。
“哥?”
京宥手一收,站直了同喜色顯形的少年面對面。
上次不歡而散,欲厭欽估計直接一飛機給人家送回焦前,現在看來……似乎也沒讓小少年惱火。
青年摘下墨鏡,光是那雙眼睛就足夠确認他的身份。
“嗯。”京宥輕應了一聲。
小少年的眉目一展,興奮得就要往人身上撲,又想到什麽,隐忍克制在原地。
京宥神色淡淡。
現在這個比他高一點的孩子,已經不算孩子了。
青少年寬闊的肩膀、有肌肉曲線的手臂、不珍惜用眼導致的近視,一切一切都同記憶裏不一樣了。
這三年的成長,再沒有他相伴左右的痕跡了。
他手舞足蹈,連鏡片都跟着在陽光下一隐一耀,眉宇高挑,說個不停:
“……哥,哥,你這次回來是不是要住很久啊,我去喊媽,讓她今天晚上做幾個你喜歡的菜!”
京宥根本一個字沒聽進去。
少年跳躍的模樣好像同他歡樂的聲音相隔開,半點淌不入京宥的耳朵裏。
“好。”京宥有些累,盲答一句。
“我來找趙江程。”
湯岳鳴轉身奔去的動作一頓,臉色瞬間灰白。
他小舅舅是個高質量人渣,當時那副假裝精明有錢人的樣子可是連欲大少的腳都舔上過。
出獄之後無處奔波,趙江雨不會不去接他。
這條水蛭還會扭着湯家吸血的。
京宥篤定。
京宥手腕一轉動,扇開大門,就同坐在一層裏的人對上視線。
不論是陽光溫熱還是雜聲漫漫,在那一瞬間都同重門一齊隔絕在外。
耳目專門為這個人騰出一片清明。
“喲,貴客。”沙發上翹着腿的人沉着聲道。
京宥一言不發,伸手輕輕摘下帽子和口罩,又緩緩抽脫外衣,挽在手中。
青年穿着黑亮的皮鞋,站在門口。
京宥噙着笑:“好久不見。”
“趙江程。”
依靠在沙發上的人這才把身體往前探了探,上半身摘出陰影,露出那張印在京宥靈魂裏的臉,和一頭剛出獄的短發。
斷眉細眼,鼻尖上揚,嘴角旁鑲嵌着一顆黑痣。
趙江程習慣一身幹淨,行為舉止動起來還真有幾分優雅人士的樣。
中年人眉往上聳,額頭疊出幾層擡頭紋,眼珠獨占白雲正中央,陰毒地錐在青年身上。
他把腳放好,站起來,手中拿着包煙,幾步走到京宥身前,遞過去:
“好久不見,變大貴人了。”
“小侄子。”
京宥眉心一皺,格外惡心這個人嬉皮笑臉。
他搖頭,退開一步:“我不抽煙。”
“哦哦對,我忘了。”趙江程把煙放回身上,佝偻着背,手指在大腿側拍了拍,“小侄子是好孩子,不抽煙……”
“小侄子好孝心啊,舅舅剛出獄,就來看我了?”
欲厭欽當年懶得同這種人渣鬥,跳蚤跳得煩躁,随便抓了個理由就關牢裏去了。
估計大少爺當時也沒什麽心思放在管湯家的破事上,只想着怎麽把京宥從湯家完全卷走。
大少爺其實并不太了解他和趙江程到底有什麽亂七八糟的恩怨。
趙江程的油滑落在牢裏可不一定管用,吃一定苦頭也是意料之中。
京宥手心直冷汗,他伸入外衣口袋,将汗撚在衣袖上。
“這裏的錢,夠養你三輩子。”
青年從外衣裏拿出一張卡。
卡身漆黑,龍紋卷在一側,能認出是不菲之物。
“舅舅好感動——”趙江程眼睛定在卡上就沒換走,他咧嘴笑起來,伸手就要去拿“是那位先生給你的卡吧?他這麽寵愛你啊……”
“小侄子在床上沒少賺錢吧?”
京宥手指擰着卡一白,手肘一擡,避開了他的動作。
“是啊,承蒙您架好的橋梁,讓我有這種機會。”
青年垂着眼,光從他的睫羽上滑下,淡茶色的瞳孔被藏在光後。
趙江程撲了個空,擡頭就看見他精細的下颌。
老男人似乎感到不舒服,很快退離他一步。
“這是幹什麽?”
京宥輕輕歪了歪頭,淺笑一聲。
他轉身放下外套,指尖卡着那張卡:“趙江程,這裏面是你聞所未聞的巨額。”
青年手指一翹,把卡丢在地上。
趙江程眼睛一紅,沒立刻趴下去撿。
“我要你做兩件事。”京宥盡全力克制渾身的輕顫。
“第一,帶着這張卡離開焦前,滾到國外去,再也不回來。”
“第二,回答我一個問題。”
男人渾身陰寒,乍一看就像從地獄裏拎出來的惡鬼,迎面裹挾着陰風和血腥。
趙江程雙手一攤,方才稍亂的惶恐一散,寫滿了勝券在握。
“哦,原來是有求于舅舅啊……”
“這樣的态度可不好。”
“小侄子莫不是忘了——”
【求人是要跪着求的哦。】
乍破的聲響忽然貫穿京宥的整個腦髓,震得他再控制不住身體的輕抖。
太勉強了。
明明這麽害怕這個人。
害怕得渾身上下沒有一點不在想逃。
京宥自嘲地笑笑。
他坦然:“趙江程,你是在陰暗裏滾了幾十趟生死的人。”
“八年前我鬥不過你,八年後我還是鬥不過你。”
“挺失敗的。”
趙江程不懂他說這話什麽意思,只蹲下來撿起那張卡,來回摸索把玩。
京宥一腳踩下他把玩的寶物,也緩緩蹲下來,同人對視。
“但是趙江程,一物降一物。”
“我這是在給你機會,兩件事你辦的好,我保你命,再給你一張這樣的卡。”
“辦不好,不是坐不坐牢,是能不能活。”
“你明白嗎?”
京宥自己對付不了這只老狐貍,有的是人能對付。
老男人額角的青筋翹起來,狠狠咬了咬後齒,随即惡劣笑起來,散發着若有若無的惡臭:“小侄子。”
“這些年給別人當玩物,當得很得心應手啊。”
京宥慢悠悠站起來,居高臨下盯着他,答:
“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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