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慈善家(2)

慈善家(2)

趙江程擡頭,好似要看穿他的城牆堡壘。偏偏京宥頭頂的燈光恍人,連眯了幾次眼睛,只引得他自己眼眶通紅。

在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待了八年,他總是被踩在地上被迫去仰視別人。

老男人讨厭仰視別人:“好,我做。”

京宥皮鞋尖一擡,露出那張被他踩住的黑卡。

他并不退讓:“卡上的錢你能查到,但取不出。”

“我會安排人一個月內給你準備好出國的所有東西,離開之前我還會給你一張卡,數額同裏面一樣。”

“一旦出境,兩張卡都會起效;若你餘生再回國,我有的是牢獄刑法恭迎你。”

青年過于消瘦,褪去外衣的他更顯文弱。

但他說這話的時候,連語調都沉浸着,聲線也不再如記憶裏那個十六歲的孩子。

文弱中含着利劍。

趙江程撿起卡,抽了張紙,前後擦得新亮。

沒人和錢過不去。

“京宥啊,越長越漂亮了。”他收好卡,歪脖子暫且賣乖。

分別八年,京宥寧可相信這個人在牢獄裏被淬得更惡毒,也不肯信他洗心革面。

青年充耳不聞,笑意不減:“你還需要回答我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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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文旭到底,是怎麽死的?”

*

所謂樂極生悲。

十六歲的六月下旬,趙江程賭場失意,背着成山的債把主意打到京宥身上。

當時年少,青春期叛逆,湯家越是貧困,京宥身上的白襯衫就越是洗得幹淨。骨皮相過于出衆,引了不少本地或非本地的特殊癖好者示好。

開出的價格無不讓沒見過多少大財的人眼紅。

按他的心性,根本鬥不過趙江程這條毒蛇。

同年,國家開始嚴查非法擺攤,又有家長帶着小孩指責湯母的攤食不幹淨,引發兒童食物中毒,被當時的幾位“正義之士”掀了桌面。

京宥聰穎,其實在嚴查的前幾年就帶着湯恕辦好了所有該有的程序。

食物中毒之說更是子虛烏有、栽贓陷害。

湯母性格軟弱,他們的生意也幾乎是靠着京宥愈發漂亮的臉蛋吸引來的,同行自然不會放過這種落井下石的機會。

當天傍晚,湯母腰椎炎急發,京宥還在忙着收拾殘局,偏偏這時候有人來告知,湯岳鳴出了事。

這一出鬧劇,讓兩人都沒能接到小孩。

告知的正是兆文旭,他比湯岳鳴大幾年級。

年幼的湯岳鳴因為家庭背景問題,在學校也沒少挨欺負。

兆文旭是住在湯家附近同樣困苦人家的小孩,好多次正是因為他找到京宥,才把被圍着埋泥巴的弟弟救出來。

彼時京宥是拿命在護着弟弟。

兆文旭說:有貴人為了見他一面,放學接走了湯岳鳴,要他去帶弟弟回家。

京宥急得連句完整的話都沒能聽真切,就跟着人往目的會所奔。

兆文旭是領路人,當年也不過十二歲。

京宥不是第一次進那種烏煙瘴氣的地方,燈紅酒綠,連個燈都打不全。

那令他急得近乎失控的弟弟,背着書包,雙眸澄清、懵裏懵懂,坐在高腳椅上,由趙江程喂着餅幹。

九歲稚童。

湯岳鳴小臉蛋轉過來,嘴角彎彎:“哥哥,他們說等你來找我,就給我買最新的影集!”

京宥心裏石頭落地,他勉強扯出笑容,小心翼翼誘哄道:“小岳,我們回家了。”

小朋友很聽話,背着書包跌跌撞撞從椅子上跳下來,往哥哥懷裏撲。

可沒走到一半,趙江程把人帶着書包一起揪起來,什麽話也沒說抱給了一旁的小姐,讓帶出去。

房間長沙發上還坐着幾個人,燈光太暗,京宥根本認不出都是誰。

“幫忙接到了你調皮的弟弟,小朋友,怎麽說也該給老板敬杯酒,以示感謝。”趙毒蛇親自為他拎了酒瓶,擺在紫紅色石龜紋上。

屎盆子亂扣。

京宥是怕他的,當年站在那個位置,緊緊握着手,身體控制不住地抖,連句話都說不順暢:

“謝謝各、各位,小岳給各位添麻煩了。”

那幾團藏在昏暗燈光裏的影子是怎樣扭曲的,京宥現在已經完全沒有印象了。

只記得他的恐懼被無限放大,給人倒酒時都完全靠手腕麻木地扣動。

幾團影子給他提了兩個要求,說用來抵湯岳鳴扯壞他們高定西裝的債。

脫,驗貨。

趴,張嘴。

京宥渾身冷汗,只是扯了扯嘴角,十足僵硬地懇求:“是、是需要賠多少錢,我一定盡力去還。”

趙江程當時接到了更高價的訂單,原本都伸手準備給人灌酒了,話到嘴換成了:“求求老板,這事兒也就過去了。”

少年九十度鞠躬,說:“求求各位老板,大人有大量,不要計較我弟弟的調皮。”

那幾團影子的其中一個道:“小朋友,求人是要跪着求的。”

“考慮到你的自尊心,你可以背過去跪,磕個頭就算了。”

京宥怎麽轉的身、怎麽曲的膝,已經完全記不清了。

只記得身後的鞋尖往褲縫間滑。

像條淫毒陰冷的蛇。

再之後,他的大腦就失控了。

零零碎碎的畫面拼接成:在桌面上沾血的玻璃碎片、幾團散開了的影子、右手掌心拽得生疼的水果刀柄、白襯衫上亂八七糟的血跡。

和躺在地上,肩側大動脈出血的兆文旭。

那孩子死了。

搶救延遲,搶救無效。

但屍體痕跡和他手中的水果刀吻合。

*

京宥低頭看着右手虎口,那昏暗燈光裏裏鑲嵌的血跡似乎怎麽也擦不去。

難掩的惡心。

趙江程還在笑。

得意過頭。

“哈哈哈,是誰殺的啊?”趙瘋子許是在牢裏已經被關得神志不清了,他左右晃動腦袋,小眼珠死死咬住人。

“你也會有怕的一天啊,京宥。”

“當年那麽憤憤然,孤身來會所找弟弟,不見得你像現在這樣膽小啊。”

京宥眉心狠皺:“趙江程,兆文旭到底是怎麽死的?”

“哦——”趙江程停止前俯後仰,眼皮繃得極寬,“不是你殺的哦。”

“如果我說,不是你殺的。”

“你會不會覺得負罪感少一點呢?”

大概把握到了至關重要的手段,趙江程連連輕啧:“你過意得去嗎?”

“京宥,躲了這麽久,你過得去嗎?”

當年趙江程接到的那單更高價的訂單是欲厭欽出的,這渣滓在接單之前也不知道欲厭欽是多大個金礦。

他手上原本還有很多條牽制京宥的狗繩,被欲厭欽一刀全斬,情況失控,自己還被搞進了監獄。

估計這人在監獄裏日思夜想反省的是,當天不如把他賣給那個房間裏的幾大“老板”。

京宥耳膜嚓嚓作響。

嗯,過得去嗎?

怎麽可能過得去啊。

知道再聊下去毫無意義,京宥轉身戴起黑口罩,攬上外衣,預備離開。

“湯京宥!”趙江程怒喊。

“你知道殺一個人要負什麽樣的責任吧?”瘋子猖狂不已,“我在牢裏蹲八年,弄得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哦我忘了,你好像是個精神病吧”

“因此躲避了刑事制裁?”

“不然去牢裏蹲一輩子,會被-操/爛吧?”

話太難聽,京宥閉了閉眼,開門走了出去。

在門口同剛買了菜回來的趙江雨撞上,京宥人神抽離,只重新把墨鏡戴上,淺淺打了個招呼。

趙江雨和湯岳鳴還有說有笑,看見京宥卻整個人頓住。

京宥沒興趣感受他們的阖家歡樂,扶高圍巾,從門口擦身而過,帶着京家的人離開了焦前。

贖還。

贖還趙江雨的養育之恩。

用一輩子去贖還。

飛機上,林雯悅監督着京宥把傍晚的藥吃下,靠在座位上:“您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嗎?”

京宥正拿着藍色卡片,給京家那個孩子寫寄語:“沒有。”

意料之中的。

“我只是去試試。”京宥捉着熒光筆,眼神溫柔。

“小先生,您的病情拖不了。”林雯悅對拿到的消息憂心忡忡,“今天回雲京檢查,京家給的意思是……希望您能做手術。”

“少接觸一些令你不高興的事情。”

“嗯,我知道。”京宥畫好一個大笑臉,又去選貼紙,“我知道。”

他重複了兩遍,意識有些混亂。

“再等等……”

“再給我一點時間。”

青年手指纖細,輕輕撕下一張黃色小狗貼在卡片上,又轉動卡片,露出上面盡量簡化的文字:

——【從未謀面的小朋友:

安好,這是我回你的第九封信了。

謝謝你送的花,我很開心。】

京宥翻動手指,将卡紙順着邊緣折起來。

白皙的皮膚擦動過紙邊緣,一摁一疊。

“嘶……”

紙張太新,劃傷了他的一邊手側。

血液順着掌側紋路緩緩扭動,直滴到卡紙上,給小兔子的耳朵染成了暗紅。

林雯悅吓了一跳,趕緊起來把他手中的卡紙抽開,提起一旁的急救箱,找出碘伏和創口貼。

女人蹲在他身邊,把人的手側豎過來,仔細地沾染棉簽,消毒清血。

等捉住人的手腕,才感覺到他輕輕的聳動,林雯悅連按幾次都沒能把他按鎮定。

女人撕開創口貼,把羽翼貼在手掌正反兩側。

停止動作後,京宥并沒有收回手。

她輕輕擡頭,道:“京小先生?”

“小先生?”

“京宥?”

坐在飛機靠椅上的人毫無反應。

京宥一只手任憑林雯悅的動作,一只手撐着額頭。

那幾縷發絲從青年的指縫裏來回穿梭。

他瞪大着雙眼,一眨不眨。

淡茶色的眼瞳裏毫無光澤,慘白的唇齒輕微合動。

林雯悅附身過去傾聽。

青年好像在喃喃:

“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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