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請一定要愛着點什麽(1)
請一定要愛着點什麽(1)
裏屋熱水洗浴的霧氣沿着門縫邊溜出,卷翹起幾條紋線。
男人攏着黑色浴袍出來,随手鏟去發絲上的水漬,皺着眉頭想要去調低室內溫度,手指卷曲兩次終還是沒動。
欲厭欽撇丢手上的浴巾,語氣聽不出喜怒:
“他吃了嗎?”
鄭管家剛幫坐在床沿上的人吹完頭發,挂回吹風筒:
“洗完澡坐在這之後就對外界沒什麽反應,阿姨端上來兩次甜點也沒碰,剛才葛醫生上來看,目光呆滞、瞳孔渙散着。”
年齡有些大的人其實不太見得這種事情,鄭管家只得輕嘆一口氣:“先生要是真心疼,還是接回來在家養着吧。”
“治病這種事急不得,總會慢慢好的。”
欲厭欽沒搭茬,問了別的話:“488那邊到底什麽情況,問清楚了嗎?”
管家皺眉:“說是一個與京小少爺年齡相仿的女孩自殺了,白天和小少爺一起進行過心理治療……正好是您去接他的時候。”
男人取下吹風筒,沉思着吹頭發。
低風聲在空間裏徒自旋鳴了一會兒。
欲厭欽扣下開關:“什麽方式?”
鄭管家低頭:“上吊。”
夜沉,鄭管家領着保潔阿姨收拾了浴室東西便下樓去。
男人歇掉了大亮,房間裏只墜了一盞昏暗的燈。那燈光迷迷蒙蒙往房頂上夠,不知怎麽也飛不上去,只好垂下來罩在少年發頂。
好似罩住了一只玻璃娃娃。
“京宥。”欲厭欽的聲音比往常沉,他直截了當,複述他之前的大喊,“什麽東西遲了?”
玻璃娃娃當然沒辦法回答主人的問題。
京宥坐在床沿,手指死死扣住那已被他□□得不成樣子的被褥。他微垂着頭,合某人心意的微長發從耳廓落下,還留有半分濕意。
娃娃琉璃似的雙瞳沉寂着,透過這一頭看那一頭。
眼前明明應該有很多人的。
應該有許多人抓拉着那個女生的裙子,從平穩的階梯上掀起她的腳掌,那些黑的、白的、不似人狀的爪牙揪住她的黑色長發,攪動着的長指甲掐住她的如花面容。
——一點一點的、
不懈餘力地擰斷她的脖頸。
“……!”
“京……!”
“京宥,你他媽的清醒一點!”
又是這道聲音,瓦解掉朦胧幻象,一軸穿心。
空氣在鼻尖左右來回推撚,總算尋到了一個縫隙孔,争先恐後竄進主人肺腔中。
京宥手指顫動,脫缰的意識短暫回攏。
他被人鉗制着,同院裏那潤軟濕冷的橡膠不一樣,身上的束縛滾燙僵硬,像一條滾燙巨蟒。
很快,他意識到這是個人,斷線的五感總算接連成一片。
“咳咳咳……”被主人解放的唇齒彈開,嗆着急迫的來回聲。
這一擡頭,同男人快眯成一條線的眼睛對上。
身後已經霍了半身冷汗,大腦短暫空白,京宥止住咳,掙了掙手腕。
欲厭欽大半個人壓在他身上,神情同這旖旎的姿态千差萬別,目光壓下來的時候攜着滿滿審視。
似乎沒徹底确定他是否從剛才突然暴走的動作裏徹底清醒,男人沒有起身的意思。
大腦空白後的情緒如纏人肉骨的吸血蟲,喘息間蜂蛹而至,将京宥圍繞包裹得水洩不通。
手腕交疊被人扼在腰後,喉腔半個字也嗆不出去。
他是瘋子。
這是京宥這一刻,在萬千幻象、妄想中能拿定的唯一清醒的東西。
難以疏通的情緒像嘔吐物,這世上根本不存在任何良藥,只能任由它們從耳畔、從鼻腔、從眼眶裏奔湧而放,噴灑得四處惡臭。
是絕望的。
京宥以他能振動的力度奮力反抗了一下,只覺這鉗制穩若泰山。
男人應該是在說什麽的。
別說了啊……
京宥将口盡可能地張大,口齒張動,胸腔一擡一癟,病症怪生。
身上的巨蟒應當被吓住了,就連死死勒遏的力道都卸去大半。
京宥順他卸力的方向,半身擡起,猛撞上去。
野獸的獠牙被這一力道激得豁然迸發。
懷裏的人來回拱動了兩次力道,剛獲得自由的雙手猛地拽住了他腰線兩側的袍衣。
浴袍沒系緊,被人拉得敞開,露出半截胸膛。
欲厭欽半句話還沒說出來,鎖骨上便狠狠地挨了一道。
京宥視線恍惚着,一口咬在橫骨上,使了渾身力道,像是要把所有情緒惡臭都輸出去。
男人眼神愈寒,痛覺來得比他自己認為的都晚。
京宥的力道遠遠小于他幻想的那樣兇猛,揪住人浴袍的雙手也能一揮揭開。
但男人沒動。
“嗚……”不知過了多久,京宥松開口,将啜泣吞咽入肚。
他沒擡頭去看人,他前世同欲厭欽從未這樣過。
短暫的清醒終于讓他準确表達:“我很難過。”
“很難過。”
京宥把頭頂抵在男人堅硬的胸膛前,雙手終于放開,捂住臉龐,有濕潤垂落在手掌間,聽不見半點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到野獸胸膛起伏兩下,是嘆了口氣。
“咬人的是你。”
“……怎麽哭的還是你?”
*
京宥依然回到了精神病院。
醫生有理由懷疑他對“同類”做過暗示,或者有接受過任何求生“暗示”。
逝者家庭背景挺大,但其中關系錯綜複雜,順着線遷到手已經數不出到底是隔了幾代“掌上千金”了。
但他們依然指責病院的不盡責,請出了應有的排面。
京宥晚上有一輪全麻治療,欲家坐陣拒絕調配治療時間,警察局的問詢只能往上提。
他坐在那裏,連多餘的動作都沒有,也沒有任何抵抗和反感。
站在審訊室外的女警官雙手叉腰:“你們家這小少爺是得的什麽病啊?”
鄭管家只是頂着欲家的名頭來一趟。
老管家直挺着背,那在欲家主面前收幹淨的冷硬氣質此刻綻得生遠。
他秉持着應有的待人禮貌:“主人家的事情。”
女警官沒怎麽和這種背景的人打交道,聽了這話也只好把伸出去的八成脖頸縮回來。
昨晚院內比往常更鬧騰一些,京宥在院門口發作的時候,女孩已經吊死了。
按照488的嚴格要求,病人手裏應該拿不到任何能致死的東西。偏偏女孩平時表現良好,又向醫院裏平時心軟的小護士提過不少次彩帶類的編繩。
那小姑娘的編繩能有多長多牢固啊,況且她每每都說是編來送人的,具體追尋下去也确實有人收到。
誰曾知她每次偷藏幾根,每次偷藏幾根。
等醫生們找到她自殺那地方的矮凳時,人是挂在三指粗的組合編繩上死的。
要描述起來,那一頭烏發耷拉在花色繁複的彩色巨大版繩索上,更像是停駐安穩的折翼精靈。
取下來的繩索亂結橫生,難以想象用了多少精力來編制。
患者入院沒多久就開始保持編繩的習慣,起先醫生是怕她把這些線團子吃進肚子。
後來見她編手繩時情緒穩定,也沒發生什麽意外,便縱容了。
入院三年,編了兩年半。
沒人願意去想象她編繩索時安然自若地在想着什麽。
“……我只是,聽她像在完成自己最後的一項儀式。”京宥十指相交,手腕扣動兩下。
“不是向我吐露的,也不是向醫生。”
“可能這是求助信號,我想。”
對面的警帽拿筆記本斷斷續續記錄下他的話,最後勉強拼湊成口述。
“知道是求救信號,為什麽沒有第一時間告知他人?”對面人問。
京宥摸了摸手腕上被束縛的傷痕,很坦然:“因為,我也是患者。”
那茶色眼瞳從裏面往外面繞了一圈,看似心不在焉,邏輯自閉:“醫生都沒有聽出來。”
同類可信嗎?
“我很難過。”他雙耳未聞,自予自道,“因為她的離去,我很難過。”
少年坐在那,風沒能掀動他的睫羽,神情冷淡,唇角毫無弧度。
分明看不出半點難過。
詢問者十分頭疼地揉了揉眉心,像是終于完成了一件棘手任務,揮了揮手讓小弟把人帶出去。
鄭管家兩三步靠過去,一邊給人披外套,一邊好似在安撫小朋友的情緒,供得真如誰家大少爺。
京宥走了兩步忽然停下,把披着的薄外套穿好,攏了攏袖子,同老管家道:
“你不用對我這個态度,我只是欲厭欽養的情人。”
女警察一回頭就聽到這話,見鄭管家卑躬屈膝,驟然就懂得了小少爺生的什麽妄想病。
一邊腹诽一邊請進來下一位相關病患。
老管家只是抿着嘴笑了笑,并不同病人計較:“不論您是什麽身份,終歸是欲家的人。”
“欲先生在外地有個工作需要處理,下午的飛機需要出差,接下來兩日會由我接您回家。”
這話欲厭欽同他提過。
“我們認識很久了嗎?管家先生。”京宥停住腳,回頭來神色冷淡,有不加掩飾的某種驗證意味。
鄭管家沒想到他問這樣一出。
“如果非要說的話,确實總有種同您相識許久的感覺。”
“……久過,這短短幾個月。”
換人來聽,也只當做應承的話。
京宥卻在他眼前尤其凝重地皺了下眉。
透出一種讓人說不上來的疏遠感。
不是對這話的不喜。
鄭管家還想開口說什麽,488的大門口驟然鳴笛,送來紅藍相間的警示燈。
嘈雜霸占了所有人的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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