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請一定要愛着點什麽(2)

請一定要愛着點什麽(2)

又來了新症。

聲勢浩大,恍如這個白巢在不懈餘力湧動出殘骸,又有源源不斷的活口供入。

京宥像是累極了,掉頭抽盡猛力,剝走出那鳴笛。

——“為什麽沒有第一時間告知我們?”

指隙間的皮肉被輕輕扯動,像是又要張牙舞爪着做些什麽。

他記得應該有痛的。

因為治療會導致大段記憶消失,在這一個周經歷的三次 MECT,前後步驟如何、主治醫生是誰、都像垃圾碎片一樣被攪入吸塵器。

起先是慶幸的,他其實有不少想忘掉的事。

這次卻不太一樣。

生理鹽水針頭刺破手背,留置針的回形模樣,卡在膠管裏的血色;

躺在移動病床上被人推動時,那從左側頭顱旋散到右側耳畔的光影;

還有……麻藥注射帶來的疼痛;

密密麻麻的,重新倒灌而入。

沒有記錯,确實“疼痛”?

醫生叮囑患者治療後平躺,期間可以喝水,兩小時後可以進食。

胃絞痛,好似連夜都要攪翻了。

京宥一動不動、指腹朝上,将整個手腕擱淺在被褥漫沫的最外周。

不知多久。

從手指末梢傳來窸窸窣窣的觸碰感,就好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輕輕穿過他的指隙,蓋在手掌中。

有人與他合手交握。

是什麽溫度呢?

京宥感知不清晰。

“我要走了。”

這話耳耳語,甚至帶着氣流扇動在畔。

視野的角度裏根本看不見人,病人卻竭力地将眼睛瞪得渾圓,壓抑不住神情中的愕然。

京宥扯了扯嗓音,他問:

“你是專門來同我道別的嗎?”

“嗯……算是吧,不辭而別是很不禮貌的事情。”

優雅的少女滑動手腕上的翻繩,順着角度和兩人相扣的指背、遞推到男生那擱淺的白皙手腕上:“你的手骨好好看啊。”

“哎,要是去掉這些淤痕就更完美了。”

是指發病時被束縛在工具裏,又搏命于自由上的痕跡。

“……”

病人沉默了一會兒,幹澀吐出兩個字:“抱歉……”

好多人、好多好多人都同他說過,他這具身體太漂亮了,從頭到腳沒有一項不在創作者的得意櫥窗裏,所以他應要珍惜。

不要落疤痕。

是誰說的呢?

又記不清了。

“你可以不走嗎?”很傻的問題。

好像被“傻問題”問得愣住,少女松開握住他的手,讪讪回道:“可你不也在這兒嗎?”

那種被戳破的僞裝感炸裂開,直直熏人的味道從爆破點灌入人體。

京宥垂了垂睫毛,抿唇不再說話。

嗯對,所以他也是做了一樣的選擇才在這裏。

他是虛僞的。

她好像離開了。

兩個小時被恰得極準,身邊有人行走帶來的流動感,鬧鬧哄哄的聲音紮破他的鼓膜,從另一個世界呼嘯穿梭而來。

“可以把禮物留給我嗎?”

他喃喃着舉起了手腕。

有些奇怪。

這好似價格高昂的藝術品在白熾燈下垂着指尖,少女贈送的寶藍色編繩上組合着細細的暗紫紅。

如同栖息着蒼雲的蛟龍。

乍時想到了什麽,京宥猛地将手腕往下一翻,就要躲藏進被褥。

動靜太明顯,跑過來準備把人扶起來的小護士一臉怪異,比他還要敏銳地注意到他想掩藏的東西。

“你在藏什麽?”一只白鴿用喙撕扯住他的腕口,竟掙脫不開。

“留給我吧。”

那軟弱的懼意又蕩回胸口,京宥近乎哀求着:“她已經離開了,我不會像她一樣的,把這份禮物留給我吧……”

小護士捉着他的手腕,有什麽東西膈在手心,見他模樣不對,一邊叫喊着醫生一邊翻開手心來:

“你別藏東西啊我可警告你先,最近那個……”

京宥渾身一顫,從床上半彈跳着站立,甩開桎梏就往門口跑。

護士東西還沒看清,吓了一跳,神情瞬時嚴肅:“你剛做了治療,你這是要幹什麽?!”

距離那扇門明明只有幾步路,怎麽身體像被纏綿的蜘蛛網罩在半途。

好沉重。

“你藏這個東西幹什麽?”醫生從門口攬住他的大半個身體,扯過那只手腕冷聲道。

“是治療迫使出現遺忘症狀?

……這東西取下來。”白衣服走珠筆的筆帽控頂着他手骨上側,病人瘦削得近乎能将那筆身反嵌入身體。

京宥渾身一顫,将雙手都縮在了自己能控制的範圍內。

大腦中好似有一柄小錘,從他站起來的那一刻就在不停敲動,擡起錘身那扇動的輕松和愉悅像不屬這個身體的貴客,款款坐落到他的感知內。

他一時不敢确定,治療好似給“容器”漏出些“空隙”嗎?

他愣神的時間足夠長。

右手指腹反複觸碰着編繩,京宥再次睜開眼。

……又是房間裏的天花板啊。

“我還沒有走哦。”又是耳耳語。

京宥嘗試着坐起身來,身體并不那樣沉重了。

他沒有去找那聲音的主人,只是掀開身上平展的被褥,雙腿移到床鋪外側、垂頭,任養長的黑發從臉側墜落。

他舉起藍繩的左手來。

“怎麽了?”少女音腔抵裹挾着秋間獨有的桂花香。

京宥張了張嘴,頭幾乎和脖子折成了九十度。

“過度服用安眠藥是很……的事情。”

少女也許是沒聽清,他能感覺到秋的餘熱同花香挨自己更近了一步。

京宥不避不閃,任由什麽人坐在身側。

他的嘴型又動了兩下:

“過度服用安眠.藥是很痛……”

“痛苦、”

“痛苦的事情。”

這個詞太生硬了,在口腔裏釋出一股濃鹹。

少年完整地重複了一遍:“服用安眠.藥自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他說話一向沒有邏輯:

“長期服用的安眠.藥是經過特殊處理,裏面的催吐成分和藥效,都因為我當時身體素質原因被特殊改造過。”

“即便如此,為了達到致死劑量,沒有辦法一次性吞下。”

“于是分作了好多次……藥片都夾在手心的冷汗裏,依然不停地忘嘴裏送。”

什麽感覺呢?

“灼燒感,從口腔一路燒到胃,燙得幾乎以為它是熱情。”

“但是我還在吞食,為了達到劑量。”

“我記得……所有接踵而來的,窒息、暈沉、灼燒感,口吐白沫、昏死。”

失去身體裏的那個割裂來承擔這些,于是抽動洗胃時的昏厥、癫狂,幻視,被籠罩在呼吸機裏的屬于生存的聲音令人清醒無比。

是一件很驚悚的事情。

我殺死了我自己;

我還能聽見我自己的呼吸。

少女的暗香好似消散了。

京宥有些艱難地闡述完這些話,沒有任何情緒陪伴在側,他輕柔地問了聲:

“所以……上吊也是這樣痛苦對嗎?”

病人終于轉過視線,露出五官,潋滟自一颦一吸裏炸開。

昙花一現。

京宥應該怕的。

坐在小病人旁邊的白裙女生卷起裙肘,臉湊得尤近,不似上次見她時那般鮮活。

少女脖頸上有一條粗紅的繩印,自繩印上下又劃作了截然不同的兩種膚色。

她近嗅着他,白雲裏不見黑瞳,眼珠子早翻上了去。

“就算是這樣痛苦……也不後悔嗎?”

病人摁了摁心口處。

“嗯?”

順着手腕編繩處冒出滾燙的液體。

藍白相間的病員服被很快染成半朵鮮紅罂.粟。

京宥問:“留下來……好不好?”

桂花味徹底消散了,又好像窗邊從來沒出現過。

他又追問了那個問題:

“……禮物可以留給我嗎?”

騙子。

病人歪了歪腦袋,張口來回合并了兩下,唇齒間有紅花綻開。

像是累極了,頭輕輕放在床邊、手腕自然垂下。紅色很快從床沿開到床尾,再墜落到柱腳,綴成星星點點。

京宥微微垂着眉,靜默。

那種嘈雜感又來了。

*

欲厭欽是調動了私人飛機從會場趕回去的。

他很少完全讓自己的狀态爆發出來、再通過刻意地壓制呼吸和心跳頻率來擰動情緒。

身體裏的肆虐因子比往常更容易叫嚣,控制卻詭異地熟稔。

鄭管家淩晨兩點五十給他打的一通電話:

“京……小少爺在病院的情況不太好。”

“治療在短短幾小時裏出現了反噬作用,今天淩晨兩點留院觀察時割腕自殺,發現得及時,送往了急救室。”

“我們對他的過敏史不太了解,醫生打的鎮定劑讓他産生了強烈的致敏反應,現在人正吐得脫力。”

“先生。”

“人應激反應有些大。”

欲厭欽速度再快,從出差地趕回去,光飛行路程也要兩個半小時。

等他裹着風衣站定到488彎角裏,少年因為藥物作用已經短暫平靜下來。

他雙手雙腳被控制在房間內的床板上,護士正用拖把帶走地上那些“紅花”。

男人說不清那是什麽感覺。

躺在那兒的病人睜着雙眼,沒有被藥物引起的嗜睡感襲沉。

又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但很快,超乎所有人的預料,病人在藥物作用期限內就開始渾身抽搐,口齒喑啞。

割裂感被他的瘋癫态融滅消散。

像一顆鉚釘駐在原地,男人什麽都沒有做。

身周有的醫生湊上去,抱住病人的上半身以防他胸口上下震動。

所有人都盡力避開他的傷口。

護士急急忙忙從裏面出來,險些撞了一身黑色,堵在門口的男人。

她感到驚奇和不耐:“你是誰?這地方不能随便進的。”

欲厭欽不答。

他只是看着、看着。

——玫瑰花長出的荊棘第一個要刺破的,是自己的軀體。

那不受控制來回掙動、口吐白沫的人,微長的頭發散開,黑色從額頭随着弧度甩到肩後,半露出雙眼。

男人順着他的視線往身後找。

是在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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