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恰似草木對光陰的鐘情(1)
恰似草木對光陰的鐘情(1)
京宥如是想。
于是他右手指尖撚動起來,在男人面前低着頭,去一層層緩慢揭開左手手腕上的紗布。
是多漂亮的禮物呢?
指腹在那有包裹的空隙中穿梭,折動左手其實已經給他造成了不适。
小少年終于把縫了整整十一針的傷口揭示出來。
好似為了證明什麽。
京宥笑起來,把腕心那一節翻給男人看。
“好看嗎?”
疼痛變換了一種方式寄生在他身上。
或許他猜得到那些晃來晃去戴着藍色口罩、穿着白大褂的、看不清出人臉的鴿子們,是用什麽語言來闡釋他詭異行為的。
所以他就迎合着故意做給他們看。
并沒有得到回應。
“為什麽不說話……”
京宥眉心微微蹙起,那繃帶混着些許血跡松松垮垮纏繞在右手虎口處。
他的手指生得實在纖細。
呈寶般把左手遞到男人眼前,右手修剪整齊的指甲便抵在傷口前方。
病人有些着急了:“你為什麽不說話?”
右手的食指抵在絞線的側邊,他撬動指尖便可以把傷口硬生生撐開,再去掉這些不在他計劃裏的針腳。
那樣會更完美的。
事實上京宥也這麽做了。
“你看。”
“你看,我不會痛。”
欲厭欽一手抓住他的右手腕,力度大到連人都朝前踉跄了幾步。
男人眉骨一沉。
“京宥,你想要什麽?”
他問這聲音很低悶。
京宥還是什麽都沒有聽見。
對方嘴型一張一合,還有那拽着他的各種翩飛的白。
那種同現實脫節的強烈撞擊終于從這詢問裏一箭穿喉。
京宥強裝堆砌在身周的所有防備瞬間潰散瓦解。
他其實見過欲厭欽精神頑疾發作的模樣。
但此時他半分也不願回憶起來。
生理上的劇烈疼痛、以及身體瘋狂叫嚣着主人神智的警覺,都在讓他的右手松力。
京宥瞳孔放松又聚焦,直愣愣盯着在欲厭欽手裏的右手。
指尖染了鮮血,原本整潔的指甲蓋也藏了污垢。
它受桎梏,無力垂下,倒有幾分凋零藝術品的模樣。
是他還未理解的藝術品。
房間沒關門,門口還有不少人員走動,但沒人進來打擾他們的動作。
從前一直不太喜歡在人前談論私事的人破天荒的開口了。
“京宥。”
“四歲時,尋找不到利器的我砸破家裏的花盆,瓷磚割裂開手臂是為了求我媽陪我住一個星期——于是她真的梨花帶雨、擔心受怕陪我睡了整整七夜。”
“四歲半時,我學着電視裏的劇情,把麻繩套在脖頸上,另一頭系着古鐘,丢進家裏的游泳池,毫不猶豫跳下去,是為了求我爸讓我死——但是我沒死,水池太淺、古鐘太輕。”
“五歲生日時。”
欲厭欽止住話,停下來觀察病人是否能接收信息。
京宥那雙幾乎沒有波動的眼睛停在男人相比三十二歲更為稚嫩的五官上。
他知道。
欲家主五歲時狂躁症發作得尤其厲害,一面往牆上撞一面藏了保姆的水果刀往身上戳。
聽說那場面很滑稽,畢竟五歲孩子再兇殘也是半大點孩子,手掌大小還不足以完全掌握刀刃。
老家主當即就發了怒,把人頭往桌子上一按,接過刀就要手刃親子,被老家主夫人死了命的攔住。
“你個廢物,只會傷害自己是嗎?!”
“有本事你就拿這東西去傷害別人!去把那些藏在犄角旮旯裏的□□犯、販.毒渣子、殺人犯千刀萬剮了!”
“再不濟你來捅你爹我!看看老子能給你扛幾刀!”
有些故事是他上輩子從欲家管家、或煮飯阿姨口中,亦或者欲厭欽心情極好的時候本人贅述過。
這輩子,他理應還不知道欲厭欽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所以這故事也是第一次講。
第一次剝離病人的谵妄承認個體瘋癫的坦白。
故事都是将來教會人道理的。
“我很懂得利用自己的病。”欲厭欽尤其大方地承認,“賣慘有時候是為了換回真心,自殘有時候也确實是為了求死。”
随後,他用尤其溫和的、溫和得堪稱詭異的語調道:“宥宥……你想要什麽?”
“我什麽、什麽都可以給你。”
不知為何。
京宥很輕易地分辨出欲厭欽這句話的目的。
不願意承認是那八年來每日每夜的蹉跎、亦或者是別的什麽原因。
他應該比一條拴在欲家別墅衷心八年的狗還要懂得主人家的缜密心思。
他嘲諷地認為。
病人确實聽清了他的話。
京宥在此時無比清晰地明了了一件事——他一直不清楚欲厭欽為什麽喜歡他、什麽時候開始的、喜歡了他多久。
就算之前坦然問過也沒有得到回複。
現在看來應該說……
“我能想要什麽呢?”
“你曾擁有完整的家庭;擁有治療的契機;擁有通過個人規避痛苦換取的甜分砝碼。”
“——那是因為有人愛你啊,欲厭欽。”他瞳孔縮放得很明顯。
手抽動不出來,京宥也能清晰感知自己的狀态不對勁,恍如上一世那個非要占據他身體使用權的人格冒出來。
現在那個人格……不、那個東西。
那個東西已經死了。
已經死了,已經死了,已經和他融為一體了!
急促呼吸和手腕疼痛終于把現實短暫的迷蒙剝離開。
“所以你肆無忌憚。”
“因為有人愛你,有人在乎你。在乎你是否疼痛;在乎你肌體是否完好;在乎你人格是否健全;所以你才有的放矢。”
“所以你哪怕痛到快死去,癫狂暴躁折磨得你幾乎分不清現實和虛幻,你也敢把真實的自己放出來。”
“甚至以此為砝碼。”
少年劇烈的掙動并沒能解救出肢體,他竟有些臉頰濕潤了,唇齒輕微顫抖:
“可是——”
“可是我沒有啊。”
這話很奇怪。
放在欲厭欽的耳朵裏肯定很奇怪。
彼時他滿心滿意的都是湯家,他以為自己置身在一個貧困但身陷愛意的溫床裏。
他以為湯岳鳴給他的叫敬愛;趙江雨給他的叫慈愛;湯恕給他的叫嚴愛。
他以為他早慧、聰穎,什麽都明白。
所以他削掉自己半個腦袋來,扭曲地裝在一個瓶罐裏,叫家人好懷揣在兜裏帶上路去。
現在他開始不分是非了。
京宥笑了笑。
“陪着我的一直都是我自己。”
“從一開始的,眼前出現的是我自己想要我自己看見的東西;最終出現的依然是我自己想要我自己擺脫的命運。”
“是我的虛妄。”
他本來就生得就太過精致張揚,那張面孔一旦清晰鮮活起來,就像被點了睛的紙人。
一動過來,除了不似真實的容貌,更有不似真實的清醒。
欲厭欽看着他把那醜陋無比的疤痕幾乎要貼到自己眼前。
病人背後的窗棂映着極烈的白光,光怎麽也照不到他那張絕色容顏上去。
京宥把左手送到右手低垂的指尖下去,手指觸動着繼續去摳破那縫着的線。
他有些費勁,仰着頭又半踮着腳:
“嗯,你看,我不會痛啊。”
“所以我有什麽籌碼能兌換的呢?”
“嗯?你看、你看,我不會痛的啊。”
“你會嗎?”
“欲厭欽,你會痛嗎?”
欲厭欽手一松,看見人分明已經因為劇烈疼痛流了一臉的淚,就連唇色都紫黑起來。
血腥味又重了。
“你們在幹嘛?!”
主治醫生連心髒都要吓得蹦跳出來。
他在這鬼地方工作兩年內見到過不少極端的自殘病人,除開對痛覺迷戀上瘾、更多的卻是短暫清醒後鋪天蓋地的後悔。
方才他在門口只能看見男人的寬厚背影,把那小小的人影藏了七八分。
走進了才看清楚,剛醒來的病人伸出自己的手指去摳動縫好的傷口。
皮肉都要被剜開了,病人的監護人還站着不動。
“你在幹什麽啊?!”他當醫生以來都很少這樣大吼了。
“怎麽,他瘋了你也瘋了?!不知道制止嗎?真想死給他送去哪兒地方活埋了不就行了,你折騰來折騰去幹什麽,你是不是也有病?!”
醫生屬實不能理解,他性格一直學着圓潤內斂,也在各種人情世故裏學着做人精。
人精、人精能做個屁啊!
他的病人現在如果可以的話,能把自己心髒掏出來捏死。
白鴿不得不去看他。
欲厭欽微低着頭,用手狠力地摁了摁心髒的地方。
男人……或許現在還算半個青年,身高體格比同齡人來得更壯實,他幾次見他都穿着不太符年齡和場合的高定西裝。
要不是登記過信息資料,醫生以貌取人肯定覺得這是個久經人事、心狠手辣、處事圓滑還頂着保鮮臉的某高位人士。
資料上赫赫然寫了二十五歲,他就算把那層紙戳個洞也難想得出他竟比自己還小兩歲。
中二期應該都沒過呢,怎麽已經折騰到精神病院了?
白大褂卡在兩人中間,幾乎要把自己的身影擠進去,生怕兩人搞出點什麽不愉快,一個暴怒一個又自殘。
“去縫針,去縫針。”
“京宥!你上瘾了嗎?!”
京宥輕輕搖頭。
他想,有人擔心的話,他還是盡量不想讓人為自己想太多的。
視線又回到了左手上。
但是這次是禮物。
他不是故意的,但他想留下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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