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恰似草木對光陰的鐘情(2)
恰似草木對光陰的鐘情(2)
“京宥。”
被白鴿叼走的玫瑰落下一片花瓣。
少年疑惑着擰過頭來。
“現在我們是一樣的了。”
男人站直,在地板上投出一片可怖的倒影。欲家恐怖的基因将這個人直苗苗往上杵。
京宥只覺得他壯實的背肌從肩側壓下,那精壯的輪廓叫微光描摹得又模糊又清晰。
光太強亮,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這好像是很重要的一句話,意識反複地提醒自己,調動所有的注意去嘗試理解。
白鴿們急促地撲閃着翅膀。
男人站在幾步遠的距離又說:“或許還是不一樣的。”
這話的邏輯前後矛盾得連他也覺得怪異,欲厭欽側了側頭,不知名地哂笑一聲,卻還是重複着。
“或許還是不一樣的。”
——還是、不一樣的。
猜錯了嗎。*
京宥的傷口重新縫合。
眼前的鴿子實在憤怒,翅羽幾乎都要扇到他的臉上,又怕扇折了他的枝葉,只好苦口婆心重複着注意事項。
“要是尋死的話,這種不痛不癢的把戲大可不必拿出來。”不屬于這個混雜環境裏的聲線插入。
京宥頭也沒轉,煞是贊同:“不是尋死。”
仗着已經死過一次。
比起某些事情,這倒成為了最簡單、甚至堪稱算得上有經驗的一遭事。
那聲線一哽,大約也沒想過他會如此回答。
病人半仰着頭去看這人。
——應該就是病院的新鮮血液了。
是好孩子吧。
還穿着紅黑相間的校服,是……上一世他也讀過的那所瓊宴重高中。
那學校每個年級的校服黑色占比都不同,一方面用來分辨三個年級的學生,好加以管束;另一方面用來警醒高三學生弄清楚自己的準成年人身份,還有那所剩無幾的倒計時。
現在九十月間,離明年六月已經不到一年了。
京宥忽然暗了眼神。
倘使這只是一家普通醫院,小朋友受了傷臉色不愉地來治療,他還能安慰預祝着他明年金榜題名。
可這是一家精神病院。
中學生留着很中規中矩的發型,男孩子兩日不洗擰成“一縷一縷”的劉海貼在他飽滿的額前。
也算是一種奮力拼搏年紀的象征。
即便如此,黑發依然規矩地停在他的眉上,并未遮住那雙眼——附有同小虎豹一樣的侵略性和倔強感。
一道尤其誇張的刮痕從他左腦門兒上拉到右眼角。左額紮了明晃晃的幾個針腳。
像是破破爛爛縫補起來的布偶娃娃。
和病人對上目光,男生愣了愣,臉詭異地紅了圈,先挪開視線朝下擱置:“看、看什麽看!”
極瘦的人并不回答,肩膀支着那顯肥大的藍白病服又回過頭去,和未聽見一般。
“我說你先別激動,我們大概知道你的情況了,你來這兒,坐下來我們好好談談。”白鴿敲了敲京宥身旁的床位,順手拉了床簾。
“我沒病!”
裏面的人開始争鬧起來。
玫瑰花前的白鴿啄了啄桌面,拿出一條醫用手環,問:“可以跟我說說嗎?為什麽治療完那天,你捂着手腕不讓護士把這個東西拿走?”
京宥輕輕擡睫。
像是不想接納什麽東西一樣,他掃過那條記錄着粗略信息的手環,即刻縮回眼神。
病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左手縫合處。
醫生這次用了藍色的縫線,像一條小蛇尚有規律地排疊在纏繞在疤痕兩側。
和那染了他血跡的藍紫色醫用手環一樣。
“說話。”白鴿顯然無奈。
這會兒病人明顯是能接收外界信息的。
“我……我看錯了。”京宥還是不得不承認。
“醒來時忘記了很多東西,所以以為是誰送給我的珍貴物品。”少年低低輕柔道。
“小朋友。”
這個他常用來對別人的稱呼驟然落在自己頭上。
桌對面的人挪走了病床上的移動桌板,替他折好衣角,苦口婆心:“我看你家境也不錯,身體上也沒什麽大殘大病的。”
“你就是有點不開心而已,別再往自殺上琢磨了。”
“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來到488已經半個月了,除了MECT治療,在病院裏最多的便是開導心理的各項活動。
京宥很難接收外界信息,這還算是他唯一一次立體清明地聽到別人這樣規勸他。
大概是知曉這裏的病人八層已經不能稱為“可治愈”群體,醫生只當自己徒勞,只好搖搖頭任病人發呆。
“記住了,別沾水、別洗澡……算了你家人會帶你回……”
“都說了我沒病!!”
隔壁病床的床簾被驟然沖開,白鴿手上的黑色記錄簿以一個急促的角度從藍色裏紮出頭,摔在京宥腳邊。
京宥眨了眨眼,低頭緩緩去撿那本子。
“嘶,敬酒不吃吃罰酒是吧!”
被拍飛本子的醫生也起了脾氣,把半開不開的床簾一把扯掉,雙目赤赤:“我跟你說,你今兒個來這就是腦子有毛病才來的,你別跟我裝什麽正常人!”
才多大啊……
好奇驅使京宥小心擡起黑色記錄簿的封皮,在置頂一欄讀取到了簡略信息:
沈一铄、十七、精神……
黑色記錄簿被人抽走,醫生忍了忍脾氣,好壞歹話都往心裏過了兩邊,簿軸對着中學生點點:
“咱們這個地方不像什麽什麽書院那樣,但也有一套強硬的管理法則。”
“我們最擅長治療的就是控制不住脾性,不了解自己的叛逆青少年。”
說完又覺得不到位,補充道:“沈一铄,我警告你。今天是你父母送你來的,要麽你主動配合,循序漸進地把病治好了,沒病我們自然會放你走。”
“要麽就是按照你父母說的,直接強制治療。”
“沈一铄,你是有案底的人,你別忘了。”
“你沒病你殺什麽人?難不成是你故意的?”
“故意殺人該坐牢就坐牢,別在咱們院找噱頭來粉飾太平。”
好像聽到什麽詞,京宥眼皮跳動兩下,又仰頭去看着那個中學生。
沈一铄有一副不錯的臉廓架子,五官也并不淩冽,規矩又恰當地裝在臉蛋上。
他情緒顯然比醫生激動得多,剛才還微紅的臉色此刻已經擰成了死白,眼睛瞪得渾圓,布滿血絲。
是學習壓力太大了嗎……
“你知道什麽啊!”小朋友沒抗住這話,本來就包不住的淚水很快墜到下颌線。
“你知道什麽啊,你聽了誰說的半句你就這麽說!”
“我不能待在這個地方,我沒病,我還要回去,我還要回去高考的!”沈一铄狠狠咬了咬下嘴唇,這幅樣子大約是憋了很久。
青少年一把揪住白鴿的翅膀,他顫着唇來回搖頭:
“求求你們,你們不能把我關在這個地方,關在這個地方什麽都完了。”
“我父母才是有病,他們才該治病,不是我啊——不是我啊!”
眼見他的情緒就要失控,醫生感到頭痛地捏了捏鼻梁,低聲喃喃:“這還說沒病啊,現在的家庭是怎麽回事,學習壓力這麽大還……”
“求求你,讓我回去吧。”沈一铄垂下頭來,“你們什麽都不知道啊……”
他顫着指尖,往臉上抹一把淚:“我沒病,我真的想回去,我沒有病,我不是神經病……”
京宥安靜地坐在原來的位置,看見白鴿們都撲閃過去,終于将中學生摁到座位上。
他看着那抹黑紅色被白色淹沒,某種熟悉的味道還沒散發出來就被擠回去了。
手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口袋裏抽出的兩張水蜜桃香型紙。
手腕擰動兩下,還是沒能把紙送出去。
“別哭了。”他只好坐在原來的位置輕輕道。
別哭了。
沈一铄最終還是成為了他們的病友。
晚上鄭管家替他整理病房的時候,對方的父母已經把相關物資搬進了他對門的病房裏。
欲厭欽沒有同意他繼續留宿,在治療漸緩的中途,他親自來了趟病院準備把人接走。
京宥手腕不方便換病服,只好披一件男人的黑大衣,站在對面病房門口。
一般病人入住是兩袖空空什麽都不能帶的,除了這片特殊家境的病人們會擁有些特權。
少年沒紮頭發,黑發垂在左肩上,乖順地站在門口,等着欲家幫他拆換床單被褥。
門口又來了幾大個箱子。
終于在白鴿們看不慣的視線裏被迫擠出道歉聲,同箱子裏的書目銷聲匿跡了。
他一眨不眨地跟着數數:送了八個箱子進去,每每從他眼前過時,各種各樣的高考用書字樣就從箱頂蹦出來。
沈一铄不在病房。
京宥這兩天缺血,站得有些麻木。
他動了動腳趾,想讓細微的動作來緩解身體的僵硬。
一股大力忽然将他那快落肩的大衣外套攏在一起,阻隔了不停在外撞擊的晚冷。
示意他擡動左右手,又彎下腰下來替他扣好大衣的牛角扣。
京宥這才收回注意力,恍然發現這是符合他尺寸的外套。
欲厭欽稍站直,兩根手指拖在人的左手下側,撥開外套和病服,盯着那縫口的傷疤,忽然問:
“疼嗎?”
京宥想了想,保持着稻草人的站姿,答:
“嗯,疼。”
出乎意料的回答。
欲厭欽挑眉,視線放在少年身上,又沉澱成一團濃郁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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