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一場青雨淋淋(1)
一場青雨淋淋(1)
欲厭欽很煩躁。
京宥知道。
欲家主年紀輕輕喜怒不顯,并不是他從小就城府深。
老家主的獨苗苗一生下來就是歪的,縱使老家主把他捂得再嚴密,為求醫接觸的範圍太廣,也還是走漏了風聲。
他很難控制情緒,歇斯底裏和沖動易怒是天生的。
起先欲家只當是小孩子多動症;
多動症的小孩兒在什麽都不懂的年紀舉起家裏的遙控器從高樓就往下砸,原因居然只是沒吃到當季的草莓。
于是欲家當他是個性格惡劣、脾性極差,需要強行管教的多動症;
品行極差的小孩兒被提前送到強壓教育下攪動。
在別人還只會挖泥巴的年齡,他就已經被摁在堆滿書籍的桌面前,規定靜坐的兩小時,又忍無可忍徒手掰斷了仆人精心準備的定制鉛筆。
老家主夫人終于在孩子被鉛筆細屑劃傷的手心裏看出了點似曾相識。
确診遺傳性先天焦躁症、狂躁症是後來的事了。
隔代遺傳了外祖母,據說也是年紀輕輕就死于病症折磨。
這病是随着年齡增加而增重的,得不到确切有效的治療前;或者說,在能夠穩步控制前,它就是死亡倒計時。
所以對比起語數英,欲厭欽最早開始打基礎的一門課就是怎樣控制自己的情緒。
這對小孩兒來說當然很難,尤其是一切觀念還沒長成前。
在各種老師教導和引誘的課程裏,他挖到了一個規律——就是裝冷漠。
太高興了,但是不能笑。
太悲傷了,但是不能哭。
那張臉繃起來一動不動的時候,就是他控制自己控制得最好的時候,也顯得尤其深沉。
後來随着年齡長大,這個确診病的劣根性多動症就學會了僞裝。
真的東西藏起來,假的東西抛出去。
再久一點,就抛一半真的出去,和假的混合起來騙人。
再再久一點,真的抛出去也常被以為是假的。
在葬禮上過于高興,也是要哭的——哭得眼睛都瞎了,再來說自己是高興了,那就是悲傷成魔了。
于是他在少年階段仗着“理智裏的混賬”天南地北地闖禍,讓冷漠的表情又肆意張揚起來。
一個流氓。
一個沒讀完高中,玩兒得花天酒地的流氓;
一個父母雙亡,認知思維遠超同齡人的流氓。
與此相反。
流氓乖張的表演開始沉寂,冷漠的表情開始割裂時。就意味着多動症的劣根性又要翻出枝丫來呼吸幾口新鮮空氣了。
有誘因。
京宥也知道。
是暴雨。
雨聲太大,可以揭走任何環境下的靜谧。所以悄悄釋放一點點焦躁是沒有關系的。
他徒自為他解釋過。
記憶裏暴雨時,男人要麽在辦公室,要麽在健身房。
要麽在床上。
瓊宴是頻雨的。
“所以,你喜歡我的原因,是因為我也有病,我能理解你……”少年微軟的聲線在走廊上響起。
“……我也不能控制自己?”這讓你能感到不孤獨、能感到惺惺相惜……嗎?”
京宥說出口同時就覺得這難免荒唐。
站在他對面的人也覺得荒唐。
沈一铄大清早站在病院走廊上低聲背着英語,被他人突然的問題打擾。
很快青少年反應過來這是精神病院:“啊……雖然我知道你應該不是在同我說話,但是我還是要證明。”
“……我喜歡那種軟軟糯糯的小姑娘,不太可能喜歡你這樣瘦削的高個子男生——雖然你長得真的很好看吧。”他盡量委婉道。
咦?
京宥不确定地顫動了兩下睫羽。
少年左顧右盼起來,他摸了摸微涼的脊背,粗糙的病院制服和厚重大衣的觸感是很不同的。
“……沒了。”
對面背書的人被打斷後沒能很快再次進入狀态。沈一铄對這裏的病人也尤其好奇:“你在找什麽?”
“剛剛才經過檢查,我沒看他們從你房間裏帶走什麽?”
京宥沉默。
他應該對“時間被偷走”感到很适從才對。
“我……有些走神。”他找了個理由。
“啊,好吧。”沈一铄被這個敷衍的理由搪塞,繼續把注意力轉回手中的黑白速記資料書中。
他靠在走廊上,神色尤其專注。
這輪到京宥感到疑惑了。
當然不只他一個人疑惑。
沈一铄作為一名合格走完九年義務教育、還多了三年高壓的預備優秀畢業生,在精神病院的作息表裏展現了驚人的适應天賦。
青少年穿着病服,對488的作息時刻表直呼完美,把他那頂尖學習氛圍裏養成的高度自律搬到了病院中。
“本來我還覺得來這兒會耽誤我時間的。”
“沒想到病院簡直是完美自習室啊。也沒人來打探我學得怎麽樣,還不用操心班上的大小事,更不用強行跑操。”青少年那雙眼睛铮铮發亮。
京宥原本以為那八個紙箱是沈一铄喪心病狂的父母給他打包送進來的。
沒想到是沈一铄自己要求送的。
“那肯定啊。”看出了少年的疑惑,朝氣滿滿的青少年道,“生個病而已,明年要是考不成,我可熬不住再來一年。”
說完又想到了什麽不太高興的事,他垂頭喪氣了一會兒:“還是得早點出去。”
病院的醫生患者很快被這位“新潮流卷王”的各種情境驚得頭皮發麻。
于是在沈一铄來這兒的第二個晚上,主治醫生明令禁止他觸碰書籍,把他對學習的“狂熱”劃在了“發病”範圍內。
沈一铄站在門口看見那八箱書被拖走的時候欲哭無淚:“這算什麽啊……不是都說我是有暴力侵向嗎,和我讀書有什麽關系啊?”
“這可是一名高考大省高三生的正常作息啊!”
他一邊幾乎要貼在地上去挽留紙箱,一邊看和對門已經好奇了他許久的同齡人撞了個對視。
同齡人那張放他高中會引起無數女生激情讨論的臉緩緩勾起笑。
忍俊不禁。
沈一铄暫時忘記被嘲笑的惱怒,暗自拍拍心髒——确實受不了這種天花板級別的美貌暴擊。
京宥實在沒忍住。
這件事有些離譜,但又在情理之中。主治醫生恨不得要拿出第二套備選方案出來,生怕沈小朋友明年六月來個範進中舉精神病院版。
沈一铄像霜打茄子一樣游蕩了兩天,大家都以為這件事要到此為止了。
誰知他自我調節系統過于完善。
轉眼間就想通當務之急是要努力配合治療,争取早日出院。于是沈卷王果斷把這樁列成最近的短期努力目标。
然後寫了大大小小分層次的小目标,甚至标注了截止日期,妄圖逐個擊破。
吃藥和具體治療療程還沒有提上進度,他就尤其配合各種心理輔導醫生的交談。
大致是要把素質教育的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體現得淋漓盡致,證明自己不僅是大省重點高中的年級第一,走到哪兒都是“第一”這件事。
一起曬太陽的時候他能保持一個絕對正确的姿勢一動不動;
一起勞作擺花盆的時候他總是第一個高效完成;
甚至寫生活心得的時候,他還自拟了“據精神病院與精神世界的關系——存于虛妄裏的真實”論題,并且寫得可圈可點。
主治醫生拿到八百五十字作文時嘴角終于抽了抽。
“我覺得寫得不滿意,應該是手生了,還有太久沒背新聞素材。”沈一铄還在通過暗示企圖拿回他的八個箱子。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醫生們緊張得開起了臨時議會。
于是又一次被勒令關在房間裏的卷王深深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焦慮。
他這種程度的焦慮還談不上心理問題吧
于是他又開始思索企圖修改短期目标。
直到房門被敲響,他也依然沒有想出個具體方案。
造訪者很有禮貌。
沈一铄開門,正在焦躁頭上。
他因為急切又撓了撓頭,順手帶下來一把。
看着對方頭發大把大把往地上掉,京宥還是沒忍得住笑。
沈一铄這次不耐煩了:“你笑什麽笑啊,小爺煩着呢好吧,馬上十月了,他們怎麽能扣走我的複習強化資料呢?”
“嗯……”京宥沉吟了會兒。
“其實,我學習也還……好。”
還算好吧?
對自己一向沒有準确定位的少年又猶豫起來。
沈一铄聽清了,他眼睛一亮:“我就知道!”
病友與他同齡,他之前就覺得他有股詩書氣自華的感覺,但年齡不像是高三生,也就沒問過。
果然學霸與學霸之間是有磁性的!
“你有書嗎?那種二輪複習題、或者或者往年真題集?”沈一铄急切地搓了搓手。
同類當然也會在病院裏學習吧?
京宥在他期待且急切的視線裏緩緩搖了搖頭。
“……”
沈一铄的期待卡殼:“我書也被收了。”
京宥這次沒笑:“我沒有帶書來住院。”
沈一铄又想起他每天晚上被人接走的特殊情況:“哦我懂了,所以你能幫我帶書嗎?之後的費用我可以給你。”
京宥又否認:“我沒有買……也不準備買。”
“嗯……”他生怕自己停頓多次,會給人帶來壞印象,“我不知道你複習的是什麽資料。”
“但是我記得近二十年的所有理科試卷……和答案冊。”
其實他前世做過的題全都記得。
沒辦法消除的重生後遺症。
“啊?”沈一铄短暫地沒反應過來。
随後,他以一種尤其誇張的表情表示驚嘆:“居然有人比我還恐怖?”
學霸合理推斷:
“你居然還默寫過高考真題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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