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一場青雨淋淋(2)

一場青雨淋淋(2)

“不是的……”京宥難得感到窘迫。

他确實沒有在除了化學的科目上花費太多心思,當年也是依靠化學競賽保送瓊大,又以過硬的績點成績轉去臨床醫學。

現在想想,這一歷程确實顯得離奇。

而沈一铄是一名合格的、單純依靠各科總成績常年穩坐重點高中年級第一的“老實人”。

“老實人”滿懷着期待,頗有禮儀地把房門讓開,将病友請進自己的病房,遞出了私藏的兩支中性筆和一本黃色草稿紙。

病房沒有桌子,病人如果要塗塗畫畫就得到公共治療室去。

京宥不好意思坐人家的床,筆直地站在牆前,把稿紙壓在牆上,動起筆來。

少年皮膚皙白,手骨尤其細,在男生裏屬小骨架的一類。

他微仰頭仔細寫作的時候隐約帶着一股好辨識的香水味。又不似刻意噴灑上去的女士香水,倒更像是在什麽地方待久了,自然染上的男士香水味。

沈一铄不大會描述味道,硬要他展現文筆的話,大概是:夕陽被強行拽入深夜,浸泡到池塘裏,又提出來甩個半幹的疲憊感。

和本人的氣質一點也不符,太過粗犷了點。

不過很快,優等生就沒辦法分心在別的地方上了。

沈一铄在學校也算廣為校友讨論的“天之驕子”了,他家教嚴、家境好,品行端正、成績優異,長相帥氣、身高突出,同齡人能想到的優秀形容都能貼在身上了。

如果是因為什麽誤會進了精神病院的話。

但有那麽一瞬間他真的希望自己不是個誤會。

優等生看着那上面的字跡,驚異了半天:“你、你這?”

倒不是寫得有多完整,屬實是——他完完全全看不懂的地步。

被人這個反應提醒了。

京宥猶豫着放下筆,他對上青少年的眼神,啞然一瞬,恍然道:“我想起來了。”

“我是神經病……”……來着。

所以那些在他眼裏井然有序、層層遞進的文字,落在常人眼裏,就是七歪八扭、放蕩不羁的鬼畫符。

他之前一直回避書本方面的東西,像逃避任何同前世有關的東西一樣,這事情也就一直沒有引起本人重視過。

你可以再慢一點想起來嗎?

沈一铄腹诽毒舌,但良好的教養讓他沒有貿然開口:“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

“就是說,如果我也變成神經病的話,是不是就能破密這道題了?”

優等生快因自己的回旋邏輯自傲成鬼才了。

“應該還是有難度的。”京宥看着題目,很客觀地假裝站在健康者角度分析。

這句話并沒有引來沈一铄的反駁,他好像陷入了一種“果然不該和病人交流”的沉痛悔恨中。

“如果你對基礎概念沒有問題的話。”少年暫且沒有感知到他自認為“險些誤入歧途”的深刻反省。

京宥:“其實,我說給你聽,你記下來也可以。”

“對哦!”催頭喪氣的小樹苗又揚起枝丫來,讪讪道,“現在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大不了就是瞎子牽瞎子。”

是……第一次和這樣活潑朝氣的高中學生相處。

京宥彎了彎眼,左手腕的隐隐作痛也沒有讓他低頭,問了別的問題:“你為什麽這麽重視考試?”

是說高考,其實他本人并沒有鄭重參加過。

沈一铄挑眉,毋容置疑:“早點去上大學啊。”

“想好報考院校了?”

“沒有呢,我想考瓊大,但以現在的水平來說還蠻懸。”

按照重點高中那種卷度,現在又是應屆生提升期的關鍵時刻,他在今年的九十月份掉鏈子,明年三月回去甚至進不了年級前百。

“為什麽想去瓊大呢?”

“雖說那一片大學都很不錯,但聽說瓊大食堂好吃?我可不願意再花冤枉錢買一堆吃不下的垃圾。”

大少爺也在學校食堂吃出了摳搜味。

京宥神色一暗。

啊,不是所有人、都是為了同命運拼搏才去選擇一所優異非凡的高校。

在湯恕的逼壓下,為了躲避現實,“知識能夠改變命運”才會像荊棘枯草一樣泛濫。

奉若神跡一樣。

或許是談及理想,沈一铄有些小心翼翼:“那你呢?你準備報名明年的高考嗎?”

京宥搖頭。

按照前世的時間算,他這個時候還才剛剛開始系統學習不到半個月,但在明年九月中旬時他就會去參報化學競賽的初賽。

沈一铄詫異:“你今年多大啊?”

京宥:“快十七了。”

如果按照十二月的生日算。

“那不是正好要開始高三了嗎?怎麽了,生病導致休學了嗎?”中二期的青少年預備編排出一肚子的大家族繼承者陰謀論。

少年眯起眼睛不太在意道:“我被包.養了,讀書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哦……”沈一铄了然。

“啊???”

*

“看起來,治療對你很有作用嘛。”長順金發的青年彎腰,戴着同色系半框眼睛低頭觀察。

在他身前的兩位乖學生正專心于眼前的“變量”。

京宥眨眨眼,回轉頭來半仰着輕啊了聲:“三維。”

戲檸舟那雙藍眼睛一望到底,聽了他的稱謂篤定:“被四維感染了。”

腦中回想着青年前一句的感嘆,京宥感知不到對方的情緒:“他們說,‘MECT’對我的效果呈綠色。”

綠色,正效用的顏色。

“那真是太好了。”

青年常笑,他模樣本就生得精致,再沾有特殊的混血感、帶着幹淨陽光的氣質散出來,給人一種對方很好相處的錯覺。

沈一铄一擡頭就栽進了這錯覺裏,小孩兒筆停了一下,問:“你、你是醫生嗎?”

戲檸舟低頭輕輕看了他一眼,眯了眯眼睛。

在那種詭異的驚悚感從沈一铄背後爬上來之前,金毛錯開了視線,搖頭否認:“雖然我喜歡穿白大褂,也只是逗小護士們玩耍的手段而已。”

他輕輕道:“噓,小朋友要保密哦,這一次還沒被發現呢。”

“是吧宥宥?”他又把話題牽回京宥身上。

京宥仰頭說話脖子有些不舒服,又覺得不對着人不禮貌,只好放下筆從座位上站起來。

他和戲檸舟差不多高,兩人都有些過分瘦削。

戲檸舟沒有讓他找話題,雙手抄在白大褂的衣兜裏,視線直直往他左手上盯:“我聽聞……”

“你前不久在病房自殺了?”

“嗯……不是自殺吧,準确來說。”青年又自我補充。

京宥沒有與誰真正交談過這個問題。

他把左手擡起,上面繁複交織的深藍色縫線還沒拆除,那些攀爬在拇指側、手掌根部的痕跡尤其突出。

如他一開始設想的那般,像只醜陋又可怖的蜘蛛,吊盤在他白瓷般的腕心。

戲檸舟忽然也撥開右手的衣袖,将手腕懸在與他齊平的位置,保持了兩掌寬的距離。

對方也很白,但白中沒什麽活色,顯得尤為病氣。陽光從治療室的側面涮進來,留在他們優越的肢體結構上。

青年纖長的睫羽蓋下來,遮住瞳孔顏色的轉換:“啊……好漂亮。”

這話尾音挑得太輕,卻沒來由讓京宥渾身一顫。

像是一個錯覺,他也沒聽出對方到底是在誇什麽。不舒服讓他縮了縮手,把傷口藏進病服。

對方并沒有很快收回,他甚至把整只手都沐浴在陽光下來回轉動,修長指節流露出對方常年彈鋼琴的痕跡。

他認真盯着自己在暖陽中的手,問:“所以可以留住了?”

這話沒頭沒腦,“精神病院味”十足,沈一铄放棄偷聽,專心投入題目的計算去。

京宥卻像渾身凍僵一般,卡在原地,又很快答:

“嗯。”

青年忽然收了笑,猛然湊到少年身邊。

“你為什麽還沒有走呢?”戲檸舟的聲音并不軟,甚至帶着一股陰冷的低沉,尤其悅耳。

他轉動眼珠,從兩人交錯的鬓發間盯準京宥的側臉,像一條精準咬到致命傷的毒蛇:“再不走的話,是會死的啊——”

京宥還沒來得及摸上側頸上的寒涼,對方就像一陣輕盈的風退開了。

“你……”

“宥宥,會去當小明星的吧?”戲檸舟已經走開了兩步。

他把玩着耳邊垂下的金發,抿嘴笑:“我好像說過,宥宥很适合做小明星哦——因為你真是太、太、太漂亮了。”

青年蓋下眼簾,好像遮住了許多與他氣質截然相反的東西,潇灑離去。

京宥站在原地,有些無措。

起先他只是站着。

後來他發現,他好像不是站着的。

心髒劇烈跳動。

那咚咚的鼓聲像是敲打着軀殼裏的某個點,點上的劇烈疼痛伴随着逐步擴張、驟然膨脹,像把某個髒器的表皮強行撐開,裏面惡濃的東西争搶着要出倉。

撐開,把髒器撐開。

撐開,從他的耳朵、口鼻、眼眶裏撐開。

他發現,他是躺着的。

某一點席卷到渾身的膨脹感并沒有迎來破開的一瞬,在某個極值點後,更像是軀殼內部洩了氣,使那髒器的表皮不由得慢吞吞縮回去。

他好像想起這種感覺是什麽了。

——麻藥。

今天是九月十九日,星期二。

他在接受第五次MECT全麻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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