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高傲的将軍

高傲的将軍

明珠最喜歡秋天，即使她出生的時候是炎炎夏日仍不能動搖她對秋天的偏愛。她的理由是，“秋天不會像春天那樣少雨、幹燥，不會像夏天那樣暑熱、潮悶，更不會像冬天那樣凜寒。秋天有舒爽的秋風，有詩意的秋雨。秋天是豐收的季節，瓜果梨桃在秋天都是最好吃的。秋天還可以肆無忌憚地大吃特吃，因為貼好了秋膘才好過冬！”

明珠家附近的菜市場有一個水果攤位，除了賣從批發市場批發來的水果外，還賣自家果園裏種出來的水果，夏天是肥美多汁的大西瓜，秋天有又脆又甜又香的蘋果和雪花梨。攤主是一對中年夫婦，丈夫姓陳，妻子姓王。他們是住在近郊的果農，家裏有幾百畝的果園，種着蘋果和雪花梨。明軒和梅華英經常光顧他們的攤位，漸漸地就和攤主夫婦熟絡了起來。

今年的中秋節在這學期的第三周的周三，只有一天假期所以陳穎和王萍華都來不及回家。

明珠上周日出門前特意又囑咐一遍梅華英，“媽，給我多買點兒水果，我下周四要帶回宿舍的！”

梅華英笑着回答，“放心，忘不了！你宿舍有兩個女生是外地的，不能回家過中秋，對吧！”

明珠甜甜地說，“對！謝謝媽！”

周二下班後，明軒直接回家做晚飯，梅華英去菜市場買水果。臨近中秋，陳哥和王姐除了自家的蘋果和雪花梨，還批發了好多緊俏的南方水果。梅華英一口氣挑選了五、六種。

過稱的時候，王姐好奇地問，“梅姐，你今天買這麽多水果是要送人嗎？”

梅華英笑着回答，“我女兒同宿舍的同學家在外地不能回家過中秋，我女兒讓我多買點兒水果，她周四回學校的時候給她們帶過去。”

“梅姐，你女兒心可真好！”

聽王姐誇自己的女兒，梅華英特別驕傲，“我女兒是挺厚道的！”

“那還不是随了您和明哥！”

梅華英高興地笑笑，“王姐，你兒子今天也回家嗎？”梅華英聽王姐說過她兒子在縣城讀高中，今年高三。

“唉~”王姐嘆口氣，“他們高三太忙，中秋節不是周末學校不讓回家。”

梅華英笑着勸她，“學習更重要！現在正是鉚勁兒的時候！我女兒高三那時候也是特別忙。天天早出晚歸，回了家也和我們說不上幾句話。等你兒子上了大學就好啦！你們這不就快熬出來了！等周末你兒子回來了，你們給他好好做頓飯，再補一個節，一家人在一起高高興興也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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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姐覺得梅華英的話很有道理，臉上有了些欣慰的神情。

梅華英拿出袋子裏一個碩大的蘋果，用手掂着足有半斤多重，笑着誇獎，“王姐，今年你家的蘋果長得真好！”

提到蘋果，王姐的臉上又籠上了一層陰霾，憂心地告訴梅華英，“今年蘋果大豐收，我們雇了四個人從上周一開始幫着摘蘋果，每天才能摘不到600斤。照這樣下去，得有多少蘋果都要自己掉下來爛在地裏了。”

梅華英想了想問，“你的果園能對外采摘嗎？再有一周就是十一長假了，到時候客流肯定特別多！”

“我們村裏确實有這麽幹的！他們把果園的視頻放到網上招攬顧客，天天都有上百人去他們那裏采摘，好的時候一天能賣出去上千斤的水果。肯定比這樣零賣掙錢，還能省了雇人的錢！”王姐無奈地嘆口氣，“可我和他爸文化水平低，不會弄網上那些東西。我兒子忙得也顧不上。”

梅華英驕傲地說，“我女兒就是學計算機的！讓她幫你弄一個！”

“能行嗎？”

“能行！你放心吧！我女兒今晚就回來，到時候我就和她說。”梅華英拿出手機，“王姐，你加我個微信，到時候咱們方便聯系。”

“太好啦！那就麻煩你啦！謝謝啦！”

“不麻煩！不麻煩！不用這麽客氣！”

當天晚飯的時候，梅華英就把這件事告訴了明軒和明珠，明珠記得那對夫婦。

“能讓他們拍個視頻發給我嗎？”這事不難，只要把視頻放到網上，再附上價格，果園地址和聯系方式就可以了。

剛吃完飯，梅華英就給王姐發了條微信說視頻的事情。

王姐很快就回複說，‘我們怕拍不好，能不能請你們一家有空兒的時候來果園幫我們拍？順便采摘！’

梅華英問明珠，“人家想請你幫忙拍個視頻？”

“沒問題！”明珠一口答應，“什麽時候去？”

梅華英起身朝廚房裏喊了一聲，“老公，你說咱們哪天去王姐家的果園幫他們拍視頻？”

明軒擦了手走出來，坐在沙發扶手上，想了想，“明天是中秋節，咱們一家一早出發，去果園過一個不一樣的中秋節，好不好？”

梅華英猶豫着問，“會不會太打擾王姐他們了？”

“咱們一早就去，拍完就走，午飯前就回到家了。應該不會耽誤人家過節的。”

“要是等到周末再去，可能就有點兒來不及了。”

梅華英想了想，覺得明軒說得有道理，就發了條微信和王姐聯系明天去果園的事情。王姐很快就回複說求之不得！

早晨五點半天光微亮，明軒一家就出發了。初秋清晨的絲絲涼風果決地終止了酷夏的灼熱和潮悶。明軒不認路，跟着導航誤打誤撞地闖進了一片靜谧的樹林，道路兩旁遍植高大的梧桐。這些大樹堅韌地舒展開枝杈，倔強地不肯褪去最後的一片綠色，巨大的樹冠在半空中交疊在一起，形成一個半圓形的穹頂。明軒放慢車速，緩緩地穿過這條天然的綠色走廊。

明珠欣喜地欣賞着這片意外的美景，忽然眼前一亮，不遠的地方有耀眼的金色從梧桐樹後星星點點地透出來，明珠的心頭湧上奇怪的感覺，既興奮又緊張，下意識地喊了聲，“爸，快停車！”

明軒停下車子，和梅華英一起轉頭詢問，“明珠，怎麽了？”

“爸爸、媽媽，我剛剛看到前面有一小片耀眼的金色，應該就在梧桐樹的後面，咱們去看看吧？”

明軒微笑着大手一揮，“走~”

三個人下了車，明珠率先看到了，伸長手臂指向一個方位興奮地大聲說，“爸、媽，你們快看那邊！”明軒和梅華英順着明珠指的方向透過面前這排梧桐樹看過去。一株高大的銀杏樹沉靜地矗立着，它舒展開盤桓在纏綿悱恻的枝幹間的密密匝匝的金色羽翼，異常高調地呈現出一片比此時的秋色更甚的繁華。金色的樹冠宛如一把撐開的巨傘遮蔽了秋日的朝陽，在它的腳下投下一片暗色的陰影。它的身旁有一塊用金色落葉鋪就的空地。幾十棵梧桐樹‘恭敬’地環繞在它的身旁，就像是忠誠的守衛時刻警醒地保護着它不被善入者打擾，雖然‘守衛’與‘守衛’之間的天空大多都已經密不透風，但沒有一棵梧桐樹膽敢染指那片金色的空地。

明珠一家小心翼翼地從‘守衛’的身旁穿過，站在了銀杏樹下。這株大樹年代久遠，樹幹粗壯有力，表面凹凸不平，呈沉穩的琥珀色，豎直的紋路肆意地向上延展開來，斑駁的‘傷疤’散布其中。擡頭望去，縱橫交錯的枝杈上綴滿了一串串金燦燦的葉子。霸道的陽光在這裏也變得異常謙遜，幻化成無數只柔軟的細小觸角從金色的空隙中小心翼翼地探出來，生怕一不小心就觸怒了它的安逸而被毫不留情地斬斷。

明珠走過東面的那片金色的空地，柔軟的觸感宛若雙腳正置于一條奢華的地毯。腳下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輕音，仿佛是愛侶間的竊竊私語。

明珠站在樹下，安心地享受着這片金色的庇護。

過了會兒，明珠轉身用後背貼着樹幹，雙臂背後圍抱住它的腰身，嘴角帶笑地合上雙眼，感受着與它心靈相通的安逸。

“咔！咔！咔！”明軒接連按動快門，用相機拍下了這一唯美的瞬間。

梅華英站在樹下輕聲感嘆，“這株銀杏樹是要經受了多少夏陽冬雪的磨砺才有了如此的态度！如今它像極了一位德高望重的智者，不茍言笑，深不可測。”

梅華英走到明珠身邊，輕輕‘叫醒’還在陶醉的明珠，笑着問她，“明珠，你同意我的觀點嗎？”

“我想稱呼它為‘高傲的将軍’！”明珠轉身欣喜地望向樹頂，“它像是位身披金盔金甲，高昂着頭顱，剛剛從戰場凱旋而歸的英勇的将軍，他的威嚴不容質疑！”

明軒快步走過來，略顯遺憾地說，“我猜想這株古樹可能已經忍受了百餘年的孤獨了？”梅華英和明珠都疑惑地看向他，“銀杏樹是雌雄異株的樹種，”明軒指指那片金色的空地，“可能很久以前那片空地上曾經栽種過一株母樹。”

将要八點的時候，明珠一家才趕到果園。陳哥和王姐聽到院子外面有汽車的動靜，一起笑着跑出來迎接。果園很大，明珠他們三個人邊走邊拍，不知不覺地就過了十點。明珠把最滿意的四段視頻上傳到網上，又附上了各種果子的單價，果園地址和陳哥、王姐的聯系方式。做完這些，明珠把鏈接發到家裏的微信群，梅華英又把鏈接轉發給了王姐。明珠手把手地教王姐和陳哥如何打開鏈接，如何浏覽視頻。兩個人很快就學會了，連連致謝，還熱情地邀請他們留下來吃午飯。明軒見盛情難卻就痛快地答應了。

中午的氣溫舒爽，飯桌就擺在了陳哥家院子裏的葡萄架下，午飯很豐盛，雞鴨魚肉應有盡有。明軒還要開車，中午沒有喝酒，四個大人邊吃邊聊，明珠美滋滋地專心幹飯。

明軒好奇地問陳哥，“陳哥，我們來的時候繞了些路，看到了一株古老的銀杏樹。”

提到那株古樹，陳哥和王姐都來了精神。

陳哥自豪地說，“那棵樹是我們這裏的驕傲，我們叫它将軍樹。據說已經有八百多年的歷史了，樹幹特別粗，六、七個大人才能合圍抱住。但因為是種在一片梧桐樹林的裏面，知道它的外人并不多。”

王姐故作神秘地補充，“關于那棵樹還有一個代代相傳的古老的傳說呢！我們小時候就聽家裏的老輩人說起過。”王姐轉頭和陳哥說，“他爸，你給梅姐他們說說吧！”

這個話題引起了明軒一家的好奇，三個人都放下筷子靜心聆聽。陳哥也放下筷子開始講述。

“傳說在八百多年前，荒蠻的匈奴人偷襲了北方邊境的一座重要城池，威武的少年将軍舍下新婚不久的妻子遠赴沙場，浴血奮戰。五個月後，将軍凱旋而歸。皇帝率領着文武百官親自到都城門口迎接，皇帝還邀請将軍和自己同乘一輛禦辇，載着他們一起進宮飲宴。”

陳哥說到這裏停頓片刻，臉上有了惋惜的神情，“可誰料想，将軍才喝了三杯酒就醉得摔倒在地，不省人事。不知道過了多久，等他再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被關進了牢房，披挂的金盔金甲都不見了，只穿着單薄的中衣，躺在牢房冰冷的地上瑟瑟發抖。他想試着爬起來卻動彈不得，身上沒有半分力氣，他的手筋、腳筋也被盡數挑斷。

負責看守的牢頭曾在他的麾下做過斥候，冒死告訴了将軍實情。原來，在将軍出征後不久，皇帝因為垂涎将軍夫人的美色，用計将她诏入後宮欲強迫她就範，但将軍夫人性格剛烈，至死不從，用将軍相贈的貼身匕首刺傷了皇帝後倉皇逃跑，最後竟跑到了宮牆上。夫人見再也無路可逃，為了保住将軍的顏面和自己的清白，決絕地爬上宮牆然後縱身跳下去，當場就摔死了。

皇帝忌憚将軍将他和府上下都打入大牢，分三批秘密處決，皇帝命人嚴密封鎖消息。此時将軍正在邊境以兩萬兵馬死戰匈奴人的五萬大軍。皇帝接到将軍派斥候送來的請求派兵增援的加急軍報後卻置之不理，妄圖将軍戰死疆場以絕後患。

一個多月後皇帝收到了将軍大獲全勝的捷報，皇帝整日憂心忡忡，寝食不安。後來佞臣獻上一計，在将軍還朝當日用摻了迷藥的美酒迷暈了他，然後廢了他一身的武功，給他冠上賣國通敵的罪名直接下獄，就等着三日後的午夜秘密斬首。将軍的部下和親信在前一晚已經被盡數絞殺幹淨。将軍悲痛欲絕但已無力回天，渾渾噩噩地在牢裏熬了三天。

三天後的深夜，将軍的雙手雙腳都被戴上鐐铐，四個獄卒用一塊薄木板把他從牢裏擡了出來，一路擡到了城外。那天晚上天空漆黑一片，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整個都城都鴉雀無聲就好像是一座死城。從牢房到城外的路上都戒備森嚴，道路兩旁還安置了用白粗布做的一人多高的圍擋，城外的一片空地上臨時搭建起了刑場。最後，那位少年将軍在那個黑暗的深夜含恨而死，那年他才剛過二十一歲。

轉年開春，在都城外這位将軍倒下的地方竟然長出一棵樹幹細長的銀杏樹來，城中的百姓把它看做是将軍的化身，自發地給它澆灌、施肥。

滄海桑田，鬥轉星移，這棵銀杏樹始終矗立不倒，一直活了八百多年。”

故事講完了，大家都沉默了。

過了會兒，明珠輕聲問，“它的旁邊有一小片空地，為什麽沒有栽種一株母樹呢？”

“在那片空地上種過的樹可多了去啦！”王姐搶着回答，“歷朝歷代，祖祖輩輩，都曾有人在那裏種過！從那棵古樹往北走一裏地外的地方有一片銀杏林，每年開春都有人會從那片林子裏移植母樹過來，最多的時候一次就移植了十棵。可每次都是一樣的結果，春天種下的時候都是郁郁蔥蔥的，可是一入了秋很快就枯死了。有人還試着從老遠的地方移植來一棵生長了十幾年的大樹，可依然沒能活過中秋。所以直到現在，它的旁邊還是片空地。後來人們就說這棵樹有靈性，它是在替那位将軍等候他愛妻的轉世，只有種樹的人對了，種下的樹才能成活。但是八百年過去了，可能他愛妻的轉世都不曾來過，所以它一直都是孤零零的一個。”王姐說到這裏臉上閃過羞澀的神情，“我十二歲那年也種過一棵，也是一入秋就掉光了葉子沒了生機。”

梅華英輕聲感嘆，“這真是一段凄美的愛情故事！”

明珠默默地回想着上午無意間看到的情景。當時她正擡頭仰望樹頂，在最遙遠幽深的某處隐隐約約的有黑暗閃現，明珠心裏最柔軟的心尖随之疼起來，片刻後疼痛又突然消失了。明珠想到這裏，心頭湧上一個莫名的念頭，‘縱然你有一副藐視衆生的姿态，但內心的孤寂和無奈卻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