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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深夜的綠皮火車給人一種空茫的氣息。

車窗外是大團大團漆黑的夜色,隐約能看見一些斑駁而參差不齊的樹影,呈現出略沉一點的重色。

間或出現幾點零星的燈火,隐隐綽綽,北方的小村落。

空洞、茫然,不知道此刻是哪裏,又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讓人有種無力掌控的宿命感。

許瞳靠坐在下鋪的牆壁上朝往車窗外看了一會兒,将深藍窗簾一角拉上。她按亮手機,屏幕上顯示着兩點零三分。

這趟列車早上四點零五到站。

還有兩個小時,快了。

許瞳将頭疲憊地往下靠了一點,用腳踢了踢床尾不知多少旅客蓋過的白色棉被,抱緊手臂。在這之前,她從未坐過這樣的老式綠皮火車,甚至以為這種火車早就被淘汰了,只是歷史的紀錄而已。

但好在現在車上還算安靜,只有火車前進的聲響,以及其他鋪位傳來的鼾聲。在許瞳剛上車的時候,卧鋪正對着的折疊座位上坐滿了人,有嗑瓜子的、吃泡面的、刷抖音的,不亦樂乎。還有兩位老大哥試圖坐在她的鋪上跟她閑聊,都被許瞳罵走了。

許瞳有些倦怠,從上這趟列車她就未曾休息過,空調裏的冷風直直往她脖頸裏鑽,她不由裹緊外套,輕輕阖上眼睛。途中應是經過哪個大站,外面燈火通明,她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明亮燈光下車站更顯得孤寂,只有賣方便面火腿腸的小車支着,複又懶懶閉上眼睛。

再醒來,剛好趕上列車員換票。

許瞳掏出包裏的卡片,看着列車員打開厚厚的黑色皮夾,将她的火車票還給她。

“謝謝。”

列車即将到站,許瞳将床鋪下方的行李箱拉了出來,火車說是四點零五到站,但實際晚點是常事,等她從火車站檢票出來,已經近五點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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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天色将亮微亮,灰蒙蒙的,空氣裏有一種北方特有的幹燥顆粒感。

許瞳有些不适地将領口往上豎了豎。

她掏出手機,沒有按照母親電話裏給出的“攻略”——火車站外面會有賣小米粥小籠包的小吃攤,她可以用上早餐待天大亮後前往汽車站。許瞳定位好汽車站,離這裏并不遠,她拉上行李箱,從明亮筆直的大馬路上走去。

一個半小時的汽車車程,車窗外出現蕪縣的标志性白色雕塑。

許瞳拉着行李下車,也沒有叫任何電動三輪車,繼續跟着導航,往“家”的方向走去。

*

三天前。

學校放暑假。

許瞳原本打算七月三日回家,但室友們都走了,她便決定往前改簽兩天。她打不通母親的電話,這近來是常事,就在微信上發了行程信息。

許瞳坐高鐵抵達A城,又搭乘一小時地鐵回家,等她興高采烈地來到家門口準備過暑假時,開門的竟是一對陌生夫婦。

許瞳完完全全怔住了,給母親和哥哥許瞬打了很多電話。母親電話始終無人接聽,哥哥的電話最後接了,只簡短地告訴她城裏的房子已經賣了,他現在住在老家,鄉下。

那對夫婦倒是好心,見許瞳不知所措,便邀請她進來喝點茶水,許瞳沒進,從門縫中看見了內裏的陳設——玻璃茶幾,米黃色沙發,彩電,都還是過去她家的模樣,只原本挂着哥哥幼時畫的山水畫的位置變成了一幅巨大的彩色婚紗照。

許瞳對着婚紗照盯了幾秒,逃一般地跑下樓。

再往後,就是她在附近找了個家庭旅館,等到母親的電話。

母親語氣疲憊,什麽都沒解釋,只讓她先回蕪縣再說,蕪縣是母親的故鄉,那裏有一套他們的老房子。

此時此刻,許瞳松開握了一路的行李箱扶手,打量着這棟陌生又熟悉的老房子。

蕪縣是千年古縣,面積不大,人口也不多,經濟普通,過去十八年,許瞳對這裏僅有的印象就是這有一座古塔,某年下大雪時他們一家曾回來過年,那座塔伫立在霜雪中,很是漂亮。此外,大概就是老家的親戚很熱情,路上的小狗很可愛。

許瞳并不讨厭這裏,童年時有些記憶還是和藹可親的,甚至還想過以後再來這裏玩。

但,不是現在。

不是又憤怒又委屈又不解,坐了一夜火車後連頭發絲兒都帶着車廂味道的現在。

許瞳沒有鑰匙,伸手,重重地拍了拍那扇厚重的綠色大鐵門。鐵門很舊,上面不知哪年貼的紅色門神破破爛爛已經褪色。

見沒人應,許瞳更加使勁,将門拍得震天響。

“來了來了。”

內裏傳來哥哥許瞬的聲音。

門打開,發出嘎吱一聲。

許瞬上下看了看她,聲音還帶着困意:“媽媽說你八點才到。”

“我不想在火車站等天亮。”

許瞳擡頭望向哥哥。

許瞬比她大七歲,已經大學畢業三年,畢業時簽了一家大廠做程序員。兄妹倆年齡差距略大,關系不是特別親近,所以許瞳也不知道哥哥是什麽時候辭職、回到這裏的。

“行吧,我去給你買點早餐,你随便吃點,先休息休息。”

許瞬看上去一切都好,神色很平靜。

“許瞬!”

“我知道你想問我什麽,但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多少,你确定現在要對我發脾氣嗎?”

許瞬是學理科的,但身上透着理工男少有的纖細,寬容地問。

許瞳深吸了一口氣,将火氣壓了回去。她真的很累,幾乎一夜未睡,也沒吃過什麽像樣的東西,又連續坐交通工具趕了幾個地方。

許瞬将她安置好,告訴她一樓主卧的衛生間可以洗澡,便關好大門離去。

四十分鐘後,許瞳洗完澡,換上行李箱裏裝的幹淨衣裳,坐在主卧的茶幾旁邊,感覺稍好一些。

許瞬給她帶來了兩籠熱氣騰騰的豬肉小籠包和小米粥。

許瞳毫不客氣地吃了一籠半,用勺子慢慢攪着粥。

“媽電話裏跟你說了吧,她現在在外地,不在這裏。”

許瞳點頭,電話裏她就知曉了。

“還有一件事,媽讓我跟你說,明天早上八點駕校報名,你記得去。”

“什麽?”許瞳莫名其妙,腦筋一時轉不過來。

“A市咱們的房子賣掉了,不是置換房産,也不是暫時賣了資金周轉一下再買,就是賣掉了,從今天開始,咱們就住在這裏,你寒暑假就回到這裏,以後這就是咱們的家。”

許瞬說完像是怕許瞳會爆發,但是等了十多秒,許瞳仍舊是慢吞吞地喝粥。

“所以以前的計劃還是要照常進行,高三的時候你不想學車,現在大一的這個暑假你必須要學起來,争取這兩個月考下來拿證,錢——媽媽已經給你付過了,加油。”

許瞬見她吃得也差不多,低頭收拾桌子。

“我不想去。”

許瞬毫不意外她這麽說,繼續擦桌子,“可以,但如果你再想學車,就要自己出錢了。”

“樓上你的房間我已經給你打掃出來了,我暫時住在樓下,有事下來找我。”

“哥哥。”許瞳拿紙巾擦淨嘴唇,“我們家到底欠了多少錢?把房子賣了,還清了麽。”

*

許瞳收拾好行李,許瞬幫她把行李箱拎到二樓。

老房子就這點好,家裏很大,還帶個院子,樓上樓下兩層樓,二樓還有小客廳,帶三間卧室,大陽臺,陽臺外面還有露臺。

房子是許瞳父母結婚那年蓋的,距今快三十年,裝修是當年最盛行的風格,全是木板打的,木板床,木板的頭櫃,木板的頂到天花板的大衣櫃,木板的長書桌。沒什麽好不好看之分,但東西少,再加上許瞬打掃衛生很仔細,房間幹淨清爽。書桌上擺了一個玻璃花瓶,清水裏插着幾株野薔薇。

許瞳想對哥哥道聲謝,發現許瞬已經下樓了。

許瞳脫下拖鞋,躺在陌生的床上,實在太困太倦,在家庭旅館時都無法合眼,也幸而這份困倦,使她根本來不及再多想什麽,便沉沉睡去。

她睡了幾乎一天一夜,晚上随便喝了點米粥,繼而又睡去。

再醒來,是次日清晨。

許瞳換好衣服下樓,看見茶幾上留有小籠包和字條。

許瞬說有事出去,讓她吃完早餐記得去駕校報名,自行車就在院子裏。旁邊還擺了兩把鑰匙,一把大門的,一把自行車的。

許瞳攥緊字條,有想要狠狠撕碎的沖動,好像從幾天前開始,她就喪失思考能力,機械地随着家人的指示跑來跑去。

她丢掉鑰匙,竭力對抗這種讨厭的感覺,在客廳裏走來走去,又返回二樓想要睡個回籠覺。但,怎麽都睡不着,也玩不進手機。這棟房子空曠、陳舊、陌生、壓抑,盛夏時分都讓人覺得冷飕飕的。

罵了句髒話,又穿上鞋妥協般下樓。

她能做什麽呢?她什麽都做不了。

反正不能在這裏呆下去。

讓人心慌。

許瞳騎上自行車,這車也有年頭了,老式的淑女車,氣打得很滿,但不知哪個零件叮叮當當響了一路。許瞳也懶得管它,憑着童年時淡漠的記憶和手機導航,來到了駕校。

記憶裏,這以前好像是塊荒地。她都不知道居然變成了駕校。

許瞳打量有模有樣的門頭,将車子推上磚頭路,和其他人的停在一起。

她簡單環顧四周,大部分都是電動車,自行車也是高級時髦的山地車,雖說是縣城,但大家生活水平都極好了。她的這輛車在這裏像個老古董,格格不入。

不過也無所謂。

什麽都無所謂。

許瞳又敲了下鏽跡斑斑車鈴,剛要踩下腳撐,身後突然傳來巨大的、嚣張又肆意的轟鳴聲。

轟鳴聲刺穿夏風,空氣裏都帶着汽油淩厲的熱度,油脂燃燒的氣息,目空一切,又在許瞳身側戛然而止。

餘光瞥見是一輛黑色的、車身被黃銅金屬覆蓋的改裝摩托車。

還不等許瞳具體看清什麽,耳邊傳來一道同樣冷淡又嚣張的聲音:

“閃開。”

還帶着一點威士忌的酒精味道。

許瞳攥緊車把,長吸了一口氣,這幾日的壓抑隐忍種種在這一刻得到爆發,從車筐裏拿出車鑰匙,快速鎖好車,又活動了下腳腕,積蓄好能量。

“您是有什麽問題麽?!”

“你看不見我已經停在了這兒?你看不見這兒有這麽大空地?你看不見嗎?你就非停在我這兒?!”

許瞳越說音量越高,說完最後一個字,看都懶得看那人一眼。

只感覺逆着光,對方坐在摩托車上,身型很是高大。

神态很懶,還帶點倨傲。

很……很不好惹的樣子。

“是腦子有問題還是眼睛有問題?!”

許瞳罵完最後一句,又回頭沖那人擡起下巴。

然後轉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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