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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時間好像在這一刻靜止了。
雨水落在李仞身上的黑色雨衣上, 順着塑料面料一滴滴滾下,滾進無聲的土壤裏。
“不用……孩子……”
許有才還醒着,半眯着眼睛, “你,快去考試。”
他不知道現在幾點了, 但夜色已經很深了。
而且雨這麽大,好些路都被淹沒。
許有才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去考場。
李仞卻沒有看他,戴着黑色的雨衣帽子,面孔深陷在陰影裏。
“我這麽做,你們就可以放開他?”他聲音聽上去卻很冷靜, 甚至稱得上平靜。
“是的, 當然可以, 我王斌說到做到, 這點信譽還是有的。”
李仞輕微點了點頭。
“孩子……別再我這耽誤……”
“閉嘴。”王斌不耐煩了, 他手裏的刀更往前抵了抵,提醒李仞,“但你态度可要好一點。”
李仞沒再多言。
他又瞧了王斌身側那兩人一眼, 目光落在許有才身上一秒。随後, 他緩緩将那件對他來說有些小的黑色雨衣掀起,一條長腿先彎起,膝蓋點地,另外一條腿也跟着彎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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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壤比他想象中的濕軟, 但要冰。
很冰。
他神色倒是一如既往平靜,只是眼睛在黑暗裏顯得非常得黑,像一顆冷漠的、深不可測的黑色石子。
“你們看見了沒?錄下來了嗎?!別忘了扣頭——”
王斌爽了, 輕笑着朝身邊人看去,神色放松了一些, 持刀的手也松了幾分。
就是現在!
他話還沒有說完,許有才就擡起手肘,用盡一個老人僅剩的所有力氣,拼命朝王斌右腹擊去——剛才李仞那一眼,許有才看懂了。
趁王斌吃痛這麽一瞬,李仞飛快起身,右手扣住王斌手腕往後一壓,忍着左臂傷口的痛抽了他的刀。
随後,李仞擡起一腳,再去踹他腹部。
王斌往後退了幾步。
旁邊的人見勢不對,拿了李仞剛才地上的砍刀就舉起來要往李仞身邊砍,但這人明顯沒有花臂男魄力,有些無力,李仞早有經驗,敏銳往後一閃。
“走。”他抓起還處在驚吓中站不穩的許有才,也不再戀戰,拽着他先往後面小路跑去。
“追上他們!”
王斌抱着肚子,緩了會兒,親自拿過那砍刀,朝他們追來。
李仞一個人肯定能甩掉他們,這邊路黑,還有很多果樹、葡萄藤,但許有才并跑不快。
李仞找了個時機蹲下,背上許有才,速度加快。
“往右走,那裏林子密。”許有才伏在他背上,虛弱地道。
近二十畝地,要比他們想象中大得多,李仞手臂受傷,但腿腳沒有問題,自家果園沒有人比得上許有才清楚,他們七拐八彎,漸漸拉出了距離。
且今天下雨,雖說雨小了很多,也足夠讓王斌他們聽不太清自己的腳步聲了。
又跑出一陣,李仞見四下安全,剛才有岔口,他們沒往這邊追。
他快速将許有才放下,靠在樹上,低聲道:“你得在這等一下我。”
說着,李仞将自己雨衣給他披上,剛才那個節骨眼,他也抽不出手。
“你去哪兒。”許有才很虛弱,靠着樹,非常蒼白。
“許瞬說這裏有個後門,我得去拿鑰匙,然後我們從後門出去。”前門出不去的,李仞打暈的那幾個都在前門,不一定會不會醒來,還有,他來時前門附近停有車子,到時候王斌他們要是開上車,他們更跑不了了。
“我知道……”
許有才極虛弱地道,朝他眨了下眼睛,手伸進雨衣內部掏了掏。
李仞有些愕然地看着那把鑰匙。
“他們把我架出來時,我掙脫了,拿到的。”許有才竭力想做一個诙諧的笑,但臉上都是傷。
“那走吧。”
李仞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剛要起來,有手電筒朝這邊打來。
他忙俯下身。
好在,手電筒并沒有掃到,還能聽見那人罵聲,“媽的,這林子也太大了。”
他們躲了一陣,等聲音消失,李仞再不猶豫背起許有才沖進雨裏,朝後門跑去。
“是這邊吧。”
李仞方向感非常好,但這裏離路邊更遠伸手不見五指,還有很多一模一樣的樹,岔口。李仞跟許有才确認。
後背上的人卻沒有說話。
“許叔叔?”
李仞身體一緊。
“孩子……你不應該管我的。”
許有才道。
李仞松了口氣,他還以為……
“是這邊吧?”
“是。高考,是人生的大事,可能改變命運的大事……人這一生很長,面臨無數選擇,但最關鍵的,可能也就那麽幾個節點。”
“高考算一個,特別……對你來說。”
李仞沒有打斷他,時不時還給予回應,他知道這個時候讓他說話比暈過去好。
李仞腳下不停,二三十畝的地,如果只是直線距離的話尚可,問題在裏面繞,長一些。
但近二十多分鐘後,他還是精準無誤地看到了鐵絲網開的門。
就在這時——
“他們在那裏!!!”
李仞背着許有才奔跑時将纏繞好不出血的傷口又給裂開了,血跡順着傷口滴滴答答往下淌。
那夥人看到血跡,便追了上來。
但顯然來不及了。
李仞三兩步垮過水坑,走到門邊,掏出鑰匙,天太黑,有些看不清晰,但他稍一斂神,冷靜下來,将鎖準确插進去,門打開了。
鎖帶着鏽跡斑斑鐵鏈,李仞拆解下來,眼看那夥人逼近,為首的居然是花臂男,他已經醒了,臉上都是幹涸的血跡還有鐵絲網的印子,更顯得那張臉猙獰可怖。
手上拎着那把标志性砍刀,滿身煞氣。
見李仞就要出去,花臂男猛的将砍刀向他身站的位置丢去,刀口向下!
最後一秒,李仞帶着許有才離開,把鐵絲網門關閉。
砍刀重重砸在網上,震了一震。
李仞飛快将鐵鏈纏好,從外面鎖上,随後快速朝他停的摩托車方向奔去。
……
晚上十二點了。
真的很奇怪。
許瞳躺在小床鋪上,一遍遍給許瞬許有才打電話。
不,這太奇怪了。
打了一晚上,他們兩人電話先是通話中,随後就是暫時無法接通,不在服務區內。
為什麽。
出了什麽事嗎。
許瞳又想到李仞跟她說,許有才找過他,難道不是打錯了?出了什麽事?
十點多的時候,因為一直打不通電話,許瞳還是按捺不下情緒,給李仞撥去了。
她想着,這個時間他可能還沒睡,也可能躺在床上因為明天考試而睡不着。
她就簡單問問,然後不打擾他,提醒他早點睡,送上祝福。
可是更奇怪的事發生了。
李仞的電話居然也是不在服務區內。
而現在。
許瞳又分別打了一遍,十二點多,馬上一點了,依舊如此。
她在小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又拿出手機查了下蕪縣的當地情況。
雨很大,好多路都淹沒了。
會是因為這個嗎?
影響了信號,那會不會影響考試?
不過如果真的影響了,全地方人都一樣,應該會另有安排的吧。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
許瞳無論如何都靜不下心來,哥哥,李仞,父親……
她眼皮子直跳,總感覺有種不好的感覺,非常不好的感覺,感覺有什麽可怕的事情在發生。
很可怕的事。
**
夜更深了。
這條路路況比來時更不好,最深的水面已經淹到成人膝蓋了。
更可怕的是,雨還在下。
李仞勉強将車往地勢高的地方推了推。
他們走的已經是地勢高的小路了,李仞來時經過的國道已經徹底不能走了,都被水淹沒,兩邊的大片田地、房屋都泡在了水裏。
好在,李仞剛才騎上摩托載着許有才已經開出了十幾裏。
只是進水越來越多,發動機在幾次抗争後,已經不能使用了。
李仞不得不将摩托停在路邊,扶許有才下來靠在樹邊,拿出工具試圖修一下,看能不能繼續發動。
如果路況好的話,離縣裏已經不算太遠了,約摸還有二十多公裏。
可是現在……
李仞也不知道縣裏什麽情況,能從哪條路進。
李仞修了一會兒,這摩托他是自己改裝的,了解得很,在雨中停大半夜,剛才一路過來又進這麽多水,他沒有更多工具,幾乎不可能搞好的。
“算了。”
李仞又打量兩眼,直起身,像老友般拍了拍被水濺得到處都是泥點的車身,“別管它了,我們得走了。”
他知道留在這裏車必然報廢,但沒有辦法。
他走到樹下,将纏繞在左臂的布條拉緊,彎下腰,“上來,我背您,我們必須得走了。”
不知道這雨下多久,還會不會更嚴重。
李仞停了一會兒,見許有才沒有反應。
“不遠了,走不了多久了。”李仞安慰道。
“我……我不走了。”
許有才看了看摩托,又看一看前面被淹得颠簸路面,他一路都是強撐着,臉色非常灰白。
李仞直起腰來,看着他,搖了搖頭。
“現在幾點了。”
“快兩點了。”
手機早進水,沒信號,但能看時間,李仞道。
“快兩點了。”聽見兩點,許有才臉上好像有些許安慰。
“兩點了,還來得及,你不用管我了,我知道這是哪,回縣裏還要走上多久。再說今天這路……你帶上我是不可能走到的,你也受了傷,還要照顧我,說不定再走我們倆就一起暈過去了,到時候……”
許有才說到這裏,嘴唇發白,哆嗦着。
“我不可能丢下你。”
李仞堅決道。
在這裏丢下一個沒受傷的老人,都是十分危險的。
“上來。”他拍拍肩膀,側過身,道。
許有才語氣比他還堅決,“我不可能再走了……我真的走不動了,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就算走到了這麽一夜,我也受不住了……”
“你快走吧。”
許有才說着,想要将雨衣脫下來,但身上使不上力。
“你快走吧,你一個人年輕力壯往前走,走過這片路可能會好一點,他們肯定也開始救援了,縣城附近估計就有救援隊,你到時候跟他們說你是高考生,肯定沒問題的。”許有才用僅剩力氣叮囑道。
李仞站在原地,垂下眼睛,沒有動。
他沒有穿雨衣,身上還是那件百年不變的黑色T恤,因為白天熱,他總是袖子撸到肩膀上,看上去像個背心。
他身上早濕透了,還有雨水從樹葉縫隙間落下,黑色發梢滴着水。
手臂上被衣服包紮的傷口又有些血滲出來,黑色的布,但能看見。
“去吧。”許有才終于将雨衣脫了下來,拍李仞肩膀一下,他幾乎站不穩,手又扶了一下樹。
“不。”
李仞接過,看了兩眼,又将那件雨衣給他披了回去,更果決了,“不可能。”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犟……我剛才沒說嗎,以我們倆情況,你背我一起走,說不定會一起暈過去……”
“那也不可能。”
李仞定了定神,再次彎下腰,“上來。”
“你……”
“上來,要不然我也不會走,就在這淋着。”
“你……”
許有才無奈,李仞也沒有再給他多少時間,擡起他那條沒受傷的手臂,将許有才背了上來。
“我不會暈過去的。”
“而且你說的,再往前走走說不定就有救援了。”
“你這孩子,為什麽這麽倔呢!”
許有才看見他左臂因為使力,又有幾滴血滲過黑布,滴在水裏。
李仞背着他往前,深一腳淺一腳往路上走。
怕許有才下半身浸水,他又往上背了背。
“不是倔。是——你說的有道理。”
李仞找了一根結實的樹幹,撐着。
“關于高考,是很重要,我們一生中有很多選擇,但高考可能會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特別是對于我這樣的人來說。”
“那你還!”許有才更急了。
“所以我想了——我面臨着至關重要的選擇,一個是放下你,讓你在這裏等死,可能受傷暈過去,永遠等不到救援,而我自己應該能趕得到,得到幫助,包紮傷口,順利前往考場。”
許有才默默聽着。
不知道李仞為什麽會改主意。
“還有一個選擇,我帶着你一起走,可能會半途一起暈過去,也可能不會,可能我們走過這條路就有救援,可能走到天亮也沒有走到。”李仞說到這裏,默了兩秒。
“兩個選擇我都想了,你說——人生就是選擇。”
李仞道:“可是我不敢想,如果我做了第一個選擇,讓一個老人留在這裏等死,我未來的人生,會是什麽樣子。”
頓了頓,李仞聲音又低了一些,“我真的不敢想。”
“所以,我已經做出了我的選擇。”
他說完後,背上的人沉默了許久。
他們走到了橋洞裏,雨水打在上面悶悶的,聽上去不真切也不清晰。
“我也不一定會死。”好半晌,許有才忽然道。
不知是否錯覺,他語氣裏帶了一絲笑。
“算了吧,先別說這些。”
李仞更往上背了背,步伐也輕快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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