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火海

火海

在距離江月小區還有一段路時,裴宴時透過車窗玻璃,看見遠處半空之中,濃煙滾滾升騰,橘紅色火焰隐在其中,時不時獠一下爪牙。

清朗的夜色被煙與火攪亂,顯出一片忽明忽暗的混沌。

江月小區是個老小區,小區內停車非常亂象,裴宴時預見性地讓老劉把車停在了小區外,自己一下車就直奔着火現場。

一路上,警車、消防車、救護車占滿了通道。

火場外圍設置了隔離線,圍觀的民衆們擁堵在隔離線外。

裴宴時沿着人群往裏走,在靠近消防指揮中心的位置時,停了下來。

在他前方幾十米處,一棟六層的居民樓幾乎整個陷于火海。

而立于它隔壁的左邊那棟單元樓,許是受風向影響,已經被波及,三樓燒得極旺,二樓和四樓亦是煙霧濃稠,隐約可見明火。

眼下,除了左邊的那棟單元樓形勢危急外,與中間的浴火之樓相鄰的右邊那棟單元樓,此刻也燒了五樓的半個陽臺。

從外圍情況就可以看出,消防員們暫時放棄了中間那棟樓,目前的重點是撲滅與之相鄰的左右兩邊兩棟樓的火,并且抵擋住中間那棟樓再往兩邊過火。

右邊陽臺的火很快就被水炮打滅了。

消防員們不停在給右邊那棟樓的牆體降溫,以隔絕火勢反撲。

而左邊那棟樓,濃煙烈火依舊纏裹着三到五層,始終不見偃息之勢。

裴宴時站在人群之中,眉頭微微蹙着,視線始終落在前方。

沒過多久,他看見左邊那棟樓裏出來了兩個消防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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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倆消防員應該是空呼裏的氧氣耗盡了,他們一出來,便快速地摘下了面罩,更換氧氣瓶。

其中一人裴宴時見過。

上次秦熾他們借用單溪的住處救援時,這個人是和秦熾一起的。

熟悉的面孔令裴宴時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幾步。

快靠近隔離線了,圍觀的居民擡手攔他:“哎年輕人,不能往裏走啊,好危險的。”

裴宴時腿還是邁着的,一落腳,微傾的身體挨蹭上了前方的隔離線,周圍的人以為他要往裏闖,忙不疊道:“你是有什麽重要的人在裏面嗎?有的話,你更不能着急啊,要相信我們的消防戰士。”

裴宴時本來是要停步的,聞言愣了一下。

其中一些字眼過于有存在感了。

重要的人。

他在心裏默默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

然後他蹙了下眉,對那位旁人說:“你誤會了,我沒打算進去。”

眼前的火燒得太大、太駭人了,那路人也沒注意到裴宴時神情裏的冷意,反倒順着話茬語氣嘆惋地聊了起來:“是真的危險,你剛來不知道吧,已經燒死好幾個了。剛剛還炸了個煤氣罐,有個消防員直接被炸飛了。”

有人接話:“聽說還是個隊長呢。”

“當場就被救護車拉走了,也不知道現在情況怎麽樣了,希望能平平安安。”

“哎,祈禱吧,消防員真是太不容易了。”

說到這,有人開始抨擊這場事故的源頭。

“要我說,這兩家人都是在作孽,自己的老婆剛出月子,這男的就出軌隔壁的有夫之婦。女的估計是産後抑郁了,實在忍不了了,才會一個沖動去放火。”

“産後抑郁也不能作為給她開脫的理由啊。她沖動這一下,燒死了那對奸夫淫.婦就算了,她把無辜人的命也搭進去了,還有這幾棟樓燒成這樣了,這麽大的損失,誰承擔?”

“她也是夠蠢,沒點常識。用汽油點燃了那小三,男的去給小三撲火,她又往男的身上潑汽油。那男的身上帶着火,她這一潑,自己瞬間也成了個火人。”

“好在這女的還有最後一絲理智,曉得保自己的孩子。”

……

江月小區裏大部分的樓棟都是一層三戶,事故最開始發生于那位小三家中,起火後,他們的尖叫呼喊聲,引起了隔壁的注意。隔壁住戶只有一個男主人在家,那男主人聽到動靜,出門查看,去拍那小三家的門。

可惜屋門緊閉,只有凄厲、慘烈的叫喊聲不斷傳出。男人給物業打電話,物業以這家人家庭不和睦是常态為由未予理會,男人決定報警,號碼剛撥出去,面前的門被打開了,一個火人在門邊的地面上尖叫着翻滾,火人的身後,是一片赤目的火海。

男人驚愕之餘,被火纏裹的女人朝他丢過去一把鑰匙。

那女人扒着門框,瘋狂地扭動着浴火的身體,聲音幾乎是撕心裂肺的,她對男人說:“我的孩子在家裏,求求你幫我把孩子帶下去,求求你。”

男人報完警,撿起鑰匙,開鎖後,找到屋內熟睡的孩子,抱進懷裏。

剛走到屋外,突然,“轟”的一聲巨響。

整棟樓都仿佛因此上下錯位。

是隔壁屋的煤氣罐炸了,烈火幾乎撲面而來,将男人逼得往回退了幾步。

門口瞬間被大火吞滅,門板發出滋滋的燃燒聲。

男人回到屋內,找到嬰兒背帶,将孩子綁在自己胸前,又從卧室裏抓了床被子,用水浸濕,披在身上,裹住自己和孩子。

往外走的時候,男人看見牆上挂了幾只口罩,他摘了兩只下來,亦用水打濕,然後給自己和孩子戴上。

怕把人悶着了,他把孩子戴的那只口罩松了松,只虛虛地罩住孩子的半張臉。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護住孩子,看一眼幾乎被火整個包圍住的門口,一鼓作氣,毫不猶豫地沖了出去。

這裏是四樓,由于住戶在樓道裏私建了一些木櫃子,雜物又堆放過多,火勢蔓延極快,樓上樓下皆已過火。

樓道裏的溫度高到仿佛下一秒就能把人烤熟,男人護着胸前的孩子,穿過滾燙的烈焰和濃重的煙霧,下到了二樓。

這裏勉強算是安全地帶。

樓裏的居民紛紛往外跑。

男人把孩子交給一個中年婦人,說明了情況,讓婦人将孩子帶出去。

他往上看了眼,煙霧把上面的情形擋住了大半,可樓上被困居民的呼喊聲卻格外清晰。

他弓身在原地糾結了一會兒,最終還是無法抗拒內心深處真實的聲音,他揪緊了身上的濕被子,返身沖回了火海。

據從這棟樓裏逃生出來的知情人士說,這個男人後來再也沒能下來。

*

“年輕人,年輕人?”一位大媽突然拍了拍裴宴時的胳膊,“你沒事吧?你臉色太差了。”

裴宴時搖了搖頭,他感覺自己身體裏因酒精而帶來的那點疲累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重石擠壓心髒般的窒悶。

前面聽到有消防員受傷,還是隊長時,他已然感覺有什麽東西紮進了自己的骨髓。

接着,他又聽到了汽油、燒死的父母、被救出的孩子、因救人而喪命的男人……

盡管前因并不相似,但這與他人生至暗經歷近乎重疊的事故元素,讓他仿佛重新陷入了幼時那場可怖的噩夢裏。

裴宴時擡手用手指抵了下額側,遏制住晦暗情緒在身體裏翻湧擴散。

“我沒事。謝謝。”他問那位大媽,“你們知道受傷的消防員是誰嗎?他叫什麽?”

“好幾個消防員受傷呢,你問哪個?”大媽說。

“當隊長的那個。”

“哎呀那個啊。”大媽看起來頗為揪心的樣子,“那個能舉高的消防車剛伸到一半,快到三樓窗戶的時候,突然砰一下,爆炸了!直接把臺子上的消防員炸飛了。”

大媽答非所問,裴宴時于是又問了一遍:“這個消防員是誰你知道嗎?”

“那我就不知道了,一會兒找個消防員同志問一下。他們都是英雄,我們是應該記住他們的名字。”

裴宴時便不再問了,他擡眼,再次看向前方。

中間那棟樓依然在無休無止地燒着,由于消防員把它往兩側侵略的攻勢抵禦住了,它報複似的往上攀附着,像是要傾覆整片夜空。

就在這時,不知道是不是裴宴時的錯覺,隔着幾十米的距離,隔着大火,隔着為救援而竭力戰鬥的消防員們,裴宴時隐約而模糊地,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喊了一句:“別跳!”

話音剛落,下一秒。

“砰!”

一道悶重而清晰的響聲砸入耳際。

左邊那棟樓的頂樓天臺處,有個人跳了下來。

裴宴時視力好,看清了那是個年輕女人,落地的一瞬間,地面被砸出個凹坑,刺目的鮮血頃刻間染紅一片,而那個年輕女人,一動也未動了。

*

喊出“別跳!”這兩個字的人正是秦熾。

但這終究不能挽回什麽。

那個年輕女人住在火勢最兇、過火面積最大的三樓,她在往外逃的過程中被火燒傷了臉,中途一度崩潰,對消防員的救援表現得極為消極。

內攻的消防員們攜帶的氧氣瓶和面罩有限,而三樓以及三樓往下的明火和濃煙太大,他們無法在設備不足的情況下帶領全部的被困群衆往下撤離,于是兵分兩路。

一路往下,消防員要掩護好這路群衆,并确保他們有氧可吸、遠離火線,安全出樓。

一路往上,這路群衆原本主要居住在四五樓,因未及時逃離而被困。由于五樓過火面積較小,六樓尚且安全,消防員們把他們帶到六樓後,通過對講聯系樓下的指揮中心,指揮中心收到消息,升雲梯,把被困的群衆帶下去。

那年輕女人原本屬于往下那一批的隊伍,但她在消防員給她戴面罩的過程中強行掙脫,然後瘋了般地往上跑。

被女人推開的消防員是秦熾隊伍裏的鄒超,由于未設防,鄒超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

秦熾聽到動靜,回頭看了一眼。與此同時,他感到腳下的地板似乎震了一下。

多年火場經驗帶來的敏銳直覺令秦熾意識到不妙。

他大喊一聲“鄒超!”,扔了手中的水槍,朝着鄒超的方向猛撲過去。

年事已高的小區樓板耐熱性早已大打折扣,打水帶來的冷熱交替導致內裏的混凝土出現疏松,秦熾的手扼住鄒超手腕的瞬間,鄒超身下的地板轟然塌陷,鄒超大半個身子直接懸在了二三樓交界的半空之中。

鄒超因慌亂而失聲:“隊長!”

“拉緊我!”秦熾咬緊牙關。

其實二三樓之間層高不過三米多,換作平時,真掉下去,也就挨個痛,最多摔出個中度腦震蕩。眼下卻不同,下邊這個二樓住戶是個陶藝之家,而他們此刻正對着的位置是一間瓷器制品收藏室,裏面擺滿了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器件。又因為火災原因,戶主為搶救貴重器件,裏面被掀得一團糟,器件橫七豎八地散落着,甚至不少大件還豁着巨大的口,邊緣鋒利,削皮割肉亦不在話下。

人一旦摔下去,非死即傷。

鄒超朝下看了一眼,就差沒哭出來:“隊長,我不想死。”

“死不了。”秦熾說着,單手從自己後背的包裏扯出安全繩。

鄒超又說:“隊長,你腳下要撐不住了。”

“我他媽知道,你別廢話。”

鄒超忍不住不說:“這個繩子需要人為固定在錨點上的,隊長,你快用對講機叫人啊,得找人幫忙。”

秦熾一邊快速地單手梳理着繩子,一邊掃視了現場一圈,同時還得應付着火場菜鳥的弱智發言:“找人?找人來給你收屍?”

鄒超聽到最後倆字,差點當場給他哭出來。

秦熾不再吓唬人了,厘清繩子後,利索地打了個活套繩結。

接着他瞄準剛才确定的錨點目标,揚手一甩,繩圈精準地套在了陽臺的欄杆柱頭上。

鄒超看着秦熾拉動繩子,将繩圈收緊,出走的心髒終于歸位。

他呼出一口氣,剛想對着他們隊長拍拍彩虹屁,腳下的地板像是要散盡最後一絲良心,“嘎擦”的龜裂聲陡然響起,一下接一下,聲聲昭示着他們的逃生倒計時。

秦熾無法确定繩子另一頭的欄杆能承受多大的重力。

他和鄒超兩個大男人加起來有三百斤,萬一欄杆扛不住折了、倒了,他倆當場就能下去給那些豁口瓷器喂血開光。

幾乎沒有思考的時間,秦熾把手邊的繩頭遞給鄒超:“抓好。”

鄒超接過,抓牢。

秦熾說:“自己上來。”

說話間,他迅速翻滾起身,轉眼便站定在了鄒超一米開外的地方。

在秦熾滾離的剎那,他原先蹲伏的地板驟然崩毀,石塊掉落。煙霧之下,灰沙彌漫,鄒超的視線被迷住了。

他下意識閉了下眼,就聽見秦熾的聲音在屋門外響起:“速度,十秒之內跟不上來,就給我回家當保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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