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往事

往事

那件往事,發生在裴宴時曾經極為灰暗的一段日子裏。

或許,對秦熾而言,也是如此。

十歲那年,裴宴時家中慘遭巨變,父母和妹妹被一場大火帶走,不僅如此,那場大火,把沖進火海中救人的秦熾的爸爸秦勤也帶走了。

秦勤把他救了出來,自己卻犧牲了。

自此,秦熾便恨他、厭他、怨他,視他如洪水猛獸、奪父仇人。

可以說,那場火燒得有多慘烈,他和秦熾自幼時起半是玩伴半是冤家的關系冰封得就有多徹底。

一朝之間,他沒了親人,也沒了朋友。

中間,他在幾位隔代的長輩家中輾轉生活過,又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棄養。

裴宴時自小是被父母慣得有點嬌的小孩兒,脾氣大,受不得氣,家庭的巨變讓他褪去了性格裏一大部分屬于孩童的頑劣,也讓他通曉了一定的人情世故,但這并不代表他就變成了一個因寄人籬下而必須逆來順受、委曲求全的人。

後來,他被收養,不必受那些沾親帶故的所謂親人的氣了,但來自周圍的烏七八糟的聲音依然不少。

因為過于嚴重、慘痛,當時津州的各種時報将這起事故報道得轟轟烈烈。

成熟的大人同情,幼稚的小兒嘲弄。

所以那會兒,總有一部分和裴宴時同齡的小學雞們,明裏暗裏笑他沒爹沒媽。

當然這和裴宴時年幼時桀骜、野氣的性子有關。

他從小就一副花孔雀姿态,招搖又嘚瑟,平時讨厭他的人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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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出了事後,那些讨厭他的人,突然就牛氣起來了,有事沒事就到他面前耀武揚威、趾高氣昂。

他們覺得,裴宴時如今無情無故的,理應垂着腦袋、縮着脖子生活。

但裴宴時沒有,旁人看不到他顧影自憐、悲痛欲絕。

他性子依然野,說話做事依舊難掩桀骜。

誰陰陽怪氣他,他會陰陽怪氣回去;誰給他使絆子,他也不介意跟誰結梁子。

一來二去的,他明裏暗裏惹了一堆人。

起初,那些人還是呈點狀、線狀分布,後來,那些人不知怎麽就會上了師,抱起了團。

裴宴時應付過不少他們背地裏的刁難,一個可以秒殺,兩個三個也不在話下,四個五個有點費勁,再往多了,自己的下場可能就是ICU了。

裴宴時年少時的那點拳腳功夫,全是在這段時間裏靠實戰經驗一點一點累積出來的,身上不少陳年瘡疤,都是那時候留下的戰績。

有一回,當班裏的一個三好學生跟他說老師叫他去頂樓教具室搬東西,而他上去後撞見的卻是一波足以湊夠一場中型狼人殺人數的小學雞時,裴宴時內心簡直草了個蛋。

以一敵十這種能力他是沒有的。

裴宴時轉身就跑。

但這群傻逼早就預謀好了,根本就沒打算給他留退路。

他一回頭,草,也堵了人。

兩撥人前後夾擊。

裴宴時認命了,被動地陷入了一場混戰中。

他完全不占上風。

當時他想,這些人最好把他打死,否則只要他還剩一口氣,他死也要拉住一個給他報銷醫藥費的,不然他養父養着自己除了包吃包住外還得負擔巨額住院費多少有點虧。

拳頭瘋狂往人身上揮的時候,他還想到了秦熾。

以前和秦熾打架,他總是輸,要是現在還有機會和秦熾比一場,他說不定能贏。

慢慢地,他越來越招架不住。

到後邊,他的意識其實已經有些模糊了,視線也有點模糊,因為有個傻逼的拳頭,一直在往他眼睛上招呼。

他擡手去擋,卻被另外的人扼住手腕。

好幾個人掐他、擰他、摳他,那一刻,被他刻意屏蔽掉的感知系統失了靈,他感覺到了疼。

他想起小時候因為調皮被父親裴業行揪住耳朵教訓,他嗷嗷地大聲喊疼,母親方芳聽到他呼痛的叫聲,便會心疼地跑過來,拍掉父親“行兇”的手,斥他虐待兒子。

在父母去世這麽久後,裴宴時在這一瞬間,忽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以前可能真的有些嬌氣。

比起被揪耳朵,現在這個,才是真疼,但他可以跟誰喊疼呢?

喊了有用嗎?

會有人出現,替他拍掉這些往他身上招呼的手嗎?

或許老天聽到了他心裏的聲音,在他已經無力反抗,只憑着全部意念和全部氣力想要去抓住一個承包醫藥費的倒黴蛋時,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那聲音很熟悉,熟悉到他以為自己幻聽了。

是秦熾。

他喊了聲:“裴宴時。”

裴宴時有些費勁地辨別了一下那個聲音的方向,然後吃力地轉頭。

他看見秦熾從下一層走了上來,正經過樓梯的拐角。

裴宴時和他簡短對視了一眼。

秦熾很快就把目光落在了那群人身上。

他神色淡淡,聲音透着十一歲少年未脫的稚氣,也有着獨屬于他的年少老成:“老師在來的路上了,你們還要繼續麽?”

那群人聽到秦熾聲音的時候,就已經停了下來。

這會兒你看我我看你。

過了片刻,其中一個領頭的指着秦熾:“你等着!”

說完帶着一群人撤了。

而秦熾,就這麽逆着人流,朝自己走來。

當時距離那場慘烈的火災已經過去了一年多快兩年,他們即将小學畢業,他和秦熾雖在同一個學校、同一個年級,但兩人幾乎已經斷了往來。

秦熾恨他,因為他活着,是用秦熾爸爸的死換來的。

秦熾打過他,罵過他,還說過,再也不想見到他。

而他道過歉,賠過禮,沒有換來秦熾的原諒,所以他如秦熾所願,從此互不來往。

但他沒想到,秦熾會出現在這裏,替他“拍”走那些充滿惡意的手。

所以,那一刻,他動搖了。

他裴宴時本就不是什麽意志堅定、言信行果的人,秦熾自己都打破了曾經說過的要絕交的話,那他也沒必要繼續遵守了。

他好像,就是從那天起,生出了想要和秦熾和好的念頭。

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更是下定了他的決心。

于是,初一開學後沒多久,他開始腆着一張厚臉皮,像一只哈巴小狗一樣,重新追逐在了秦熾的身後。

*

等裴宴時從這段往事的思緒裏回過神來的時候,導演拿着對講機喊了聲:“咔。過。”

秦熾他們這場戲拍完了。

裴宴時又看了眼屏幕,畫面裏還有幾個消防員在走動,而秦熾不在其中。

大概是已經乘電梯往下了。

裴宴時擡起手腕看了眼表,時間已經很晚了,他和導演說了幾句話,便起身告辭。

雨還在下,比之剛才小了一些,風還是嗚咽嗚咽地吹着,像午夜幽靈在暗處低吟淺唱。

秦熾一下樓,就回到消防車上換了衣服。

消防車由淮安中隊的隊員開回他們隊裏,秦熾早上是開自己的車過來的,現在一天忙完,他自然也就準備開自己的車回大隊。

車就停在不遠的地方,秦熾剛走了沒幾步,就聽到身後有人喊:“秦隊長!”

他回過頭。

叫住他的是廖導的助理小馮。

小馮撐着一把傘,問:“秦隊長你這就走啊?”

秦熾問:“還有什麽事嗎?”

“倒沒什麽事。”小馮說,“就是裴總給大家點了小龍蝦,馬上就送到了,你要不吃了再回去吧。”

他提到裴宴時,秦熾便下意識往樓下搭的臨時傘棚的方向望了眼。

小馮察覺到他的視線:“裴總明天一早要趕航班出差,已經回去了。”

秦熾沒應這句,只說:“你們吃吧,我不餓,先走了。”

小馮“欸”了聲,還想再說什麽,秦熾已經大步走遠。

第二天兩個主演和消防員的拍攝戲份都比較重。

由于明火布景會很多,所以要求參演人員正式開拍後,最好一步到位。否則布景被焚,功虧一篑,再重新布置會浪費不少時間。

也是因此,整個白天,他們都在導演的指導下,在沒有明火場景的情況下,反複演練了很多遍。

直到入夜,天黑了下來,才正式進入拍攝。

今晚要拍的,主要是救援場面。

救人、滅火、疏散群衆。

秦熾他們的戲份并非是無縫銜接昨天的拍攝內容,他們昨天夜裏那場戲的重點,一個是要蹭栉風沐雨的氛圍,一個是搞定負重爬樓的分鏡頭。

今天的重點,在于作戰。

秦熾和內攻隊員們沒有像昨晚一樣爬十幾層樓,他們直接坐電梯上到十樓。

從這裏,才開始他們的拍攝。

工作人員一記打板,戲幕拉開。

秦熾和內攻隊員們背着沉重的裝備,往樓上走。

從十一樓開始,樓道裏設置的消防栓,被他們一一打開。

水槍成了他們的武器,而他們扛着武器,義無反顧地奔赴戰場。

*

裴宴時下飛機時,是這天夜裏十點多。

下午一談完事,他就讓李秘書給他訂了最近的航班回津州。

取了行李,去到停車場。

司機老劉在那等候。

裴宴時一上車,老劉便問:“裴總去哪兒?”

裴宴時白日裏喝了不少酒,回程的飛機上,一直都有些微醺。即便合眼睡了會兒,身體裏那些因酒精而囤攢的憊懶和倦意也沒散去多少。

他捏了捏眉心,片刻後,報了昨天秦熾他們拍宣傳片所在的那個小區的地址。

老劉聞言,出口欲說“裴總你看着挺累的,要不早點回去休息”,轉念一想,說不定裴宴時最近又換了個小情人,選擇今晚過去過夜,索性便沒多嘴,查了導航後,徑直往目的地開去。

裴宴時坐在後座,輕寐了一會兒後,舒開眸子,打開微信,給秦熾發了條消息。

他在微信裏告訴秦熾,自己出差回來了,合作談得挺順利,卻也被合作方氣得窩了一肚子火,需要秦大隊長給滅滅。

自從加了秦熾的微信,他沒少自說自話,秦熾基本不搭理他,他也沒太所謂。

只要想象一下秦熾看到自己在他好友列表裏往上蹦跶,內心窩火卻又無奈的樣子,裴宴時就能暢快不少。

發完消息,裴宴時把手機丢在一側,繼續閉目養神。

夜裏不堵車,車子以限速最高碼在街道上行駛着。

某一瞬間,他突然聽見了消防車出警時嗚嘀嗚嘀的警笛聲。

裴宴時睜開眼睛,一長抹夜幕下的紅躍入眼簾。

接連好幾輛消防車從前方距離他百來米的十字路口處穿行而過。

他張口問了句:“哪兒出事了?”

這純粹是見到消防車後的下意識問話,并不指望能得到回答。

車裏除了他之外,只有在開車的老劉,老劉又沒有上帝視角,自然不可能知道答案。

誰知,他話音剛落,老劉就答了:“看這消防車走的方向,應該是江月小區。我剛去機場路上那會兒,廣播裏就在播報了,說那兒着火了,突然燒起來的。消防員接警時,火已經燒得很大了,而且現場還發生了爆炸。估計是消防人手不夠,派增援了。”

裴宴時越聽,蹙眉越深,心底也無端有些發緊。

他拿出手機,給秦熾撥了個電話。

沒人接。

他用手機搜了下江月小區的位置,發現這個小區位于西江區內,猜想這應該屬于黎盼鴻的轄區。

于是給黎盼鴻去了個電話。

依舊是沒人接。

裴宴時對老劉說:“去江月小區。”

老劉有些詫異,剛想問句什麽,見裴宴時似乎又撥了個電話,手機放到了耳邊,便把話咽了回去。

下一秒,他聽見裴宴時說:“廖導,是我。”

不過,電話那端的聲音,老劉就聽不到了。

廖勁在那頭說:“拍攝暫停了。秦熾他們接到緊急任務要求出警,已經走了快半個小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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