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初冬

初冬

這些記憶栖于夢中,像集市裏被商販擺在場地深處的琳琅貨物,被橫行無忌深入腹地的來客兀自撞翻。

于是記憶零落,掉下一樁一樁。

在大火奪走秦、裴兩家一共四條人命後兩年,在和裴宴時絕交後兩年,裴宴時以一種單方面耍無賴的姿态,突兀而強勢地再一次擠進了秦熾的世界裏。

秦熾打小就是個恪守原則、堅定立場的人,這意味着他沒法像裴宴時一樣,那麽輕易地忽視掉他們中間空白而生疏的兩年。

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對裴宴時“擅自闖入自己的生活”這件事,始終報以漠然甚至是抗拒的态度。

初中他們不在一個班,裴宴時下課了動不動就跑來找他,打着問題目的旗號,實則半點兒講都不聽,盡會插科打诨。

放學了但凡老師不拖堂,裴宴時總是堵在秦熾他們班門口,等他一出教室,就跟塊狗皮膏藥似的黏上去,跟着他一起去羅姨家蹭飯。

裴宴時在有限的時間裏,恨不得無限地黏着他,把秦熾煩得不行。

而秦熾,對着裴宴時,從不吝啬于口頭的洩憤,揮拳頭也不是沒有過。

初一那年,初冬。

津州的初雪落了一夜,未央巷裏積了厚厚的一層,第二天太陽一出,冰消雪融,整條巷子都是滴滴答答的水聲。

秦熾這天沒去學校。

他因為昨晚下着雪睡覺時窗戶沒關嚴,寒風漏進來,給自己吹發燒了。羅姨早上看他沒起床,去喊他上學,門一開,見他蔫頭耷腦、面色蒼白,吓了一跳。

秦熾堅持不去醫院,羅姨沒轍,只得盯着他吃退燒藥,給他煮清淡的蔬菜粥,秦熾不想拂了羅姨的好意,一口一口全吃了,結果羅姨一轉頭,還沒出屋呢,他就吐了個徹底。

羅姨愁壞了,打算請個假照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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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熾把她推出門外,門反鎖後,放話說,如果羅姨不去上班,這門今兒也不會開。

羅姨無奈,留下一堆叮囑後,上班去了。

秦熾在被子裏窩了一天。

直到天黑了,他在迷糊渾噩中被門外的敲門聲吵醒。

能直接略過樓下的門扉不敲,直接上到二樓來的,只有羅姨。

秦熾掀開被子,拖着綿軟無力的身體去開門。

眸子一擡,見門外站着的人,是裴宴時。

裴宴時雙手捧着一個原木色托盤,托盤正中放着一只鬥笠碗,碗口被一只圓形的淺底盤子給扣住了。

要說秦熾今天最不想,也最不能看見的人是誰,那必然是裴宴時。

因此,幾乎是一瞬間,秦熾面無表情的臉就冷了下來,憤怒道:“誰讓你來的?誰讓你進我家的門?”

未央巷的居民淳樸良善,沒人幹偷雞摸狗的事兒。所以,以往秦熾在家時,除了晚上睡覺,白日裏,樓下的門基本是不反鎖的。直到裴宴時不知哪根筋搭錯了開始謀求和好,整天跟着自己後,秦熾才漸漸有了這個進門随手落鎖的習慣。

今天是因為實在不想動彈,羅姨走後沒下去鎖門,結果就被裴宴時鑽了空子。

“你沒關門,我一推就進來了啊。而且外面在融雪,可冷了,敲門還得等……”裴宴時默算了一下秦熾從樓上下來的時間,說,“還得等最少十秒,十秒欸,我才不想受這個凍。”

說完又立即補充:“哦,你這還拖着病體呢,十秒鐘都不能夠。”

秦熾聽他這麽說,覺得自己本就發熱的頭腦一下子更熱了,怒而低吼:“你還覺得我會下來給你開門?你怎麽有臉這麽想?!”

裴宴時“哎呀”一聲:“秦熾,你就別生氣了,你這生着病,生起氣來一點氣勢都沒有,唬不走我的。”

他抽出一只手,拿掉扣在鬥笠碗上的盤子,然後笑吟吟地把托盤往前一遞,邀功道:“你看我給你做了什麽,我借的羅姨的廚房,親自給你做的。你還不知道吧,我現在做揪片子的水平一絕,你一定要嘗……”

裴宴時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你做這個幹什麽?!你憑什麽做這個?你做了怎麽敢拿到我面前來,你怎麽敢!”

生病下的破鑼嗓子近乎被秦熾發揮到了極致,他怒吼得喉嚨仿佛都要因此撕裂開。

秦熾看着裴宴時遞到自己跟前的那碗揪片子,眼眶都給激紅了。

那是每年他的生日,秦勤的生日,甚至是田夢梨的生日,秦勤都會給他們一家三口做的揪片子。

揪片子不是津州本地的特色面食,早年秦勤有一次去到新疆搶險,從當地人那兒學了一手,回來後正趕上秦熾生日,便試着下了一鍋。因着味道出奇的鮮香,口感又比一般面條有勁道,滿滿一鍋揪片子最後被一家三口吸溜得連湯都不剩一滴。

自那之後,只要隊裏沒緊要的事,一家三口的生日,秦勤都會盡量調休在家,花上半天時間,在廚房裏揉面、揪劑子、擀皮,然後把切成丁或片的胡蘿蔔、土豆、番茄、五花肉和蔥姜蒜、皮牙子翻炒在一起作為前菜,下水煮沸後,再一片一片地揪着面皮子往鍋裏扔,最後,淋一點鮮醋,灑幾點蔥花,香噴噴的一鍋揪片子便出鍋了。

因為那面片是被揪下來的,并非整體,算是“碎”,諧音“歲”,秦勤便說,生日吃上一碗,代表着今後将歲歲平安。

然而,秦勤犧牲後的這兩年,秦熾再也沒有吃過一碗揪片子。父親走了,說明這個“碎”,帶來的僅僅只是“碎”,并非如寓意那般美好的“歲歲平安”。

更何況,這一年,母親再嫁,這個家便是“碎”得更徹底了些。

眼下,在父親秦勤生日的這一天,裴宴時端了一碗揪片子送到自己面前。

一個裴宴時,已經是他今日的禁忌,再加一碗揪片子,秦熾幾乎都想讓這天變成裴宴時的忌日了。

偏偏這個人在自己吼完之後,還一臉故作天真地說:“以前你們家不管誰過生日,秦叔叔都會給做揪片子,我蹭過不少頓,也喜歡這個味道。這兩年我有學做飯,這個已經很拿手了!”

裴宴時看清了秦熾病容裏滿溢而出的洶湧暴戾,他話語雖輕松,捧着托盤的雙手卻警惕地往回收了收,生怕秦熾擡手一掀,那燙熱的揪片子就把自己澆了個滾熟。

看秦熾的樣子,大約也是想這麽做的。可能是秦勤在內務整理這塊深入人心的教育讓秦熾保留了最後一絲理智,秦熾勉強克制住了砸碗的沖動,他指着裴宴時:“你現在給我滾,滾出我家!以後你再亂闖進來,我他媽揍死你信不信!”

裴宴時信,但他還是腆着自己那張在秦熾面前一點兒都不值錢的臉,說:“我滾可以,一會兒就滾。但你先吃飯行不行,羅姨說你一天沒吃過東西了。”

秦熾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化身電視劇裏因備受刺激而情緒失控的那種角色,然後聲嘶力竭地吼出一句“我就算病死也不會吃你做的東西,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再也不要出現在我的世界裏”,但看着面前這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他氣極惱極之下,腦海裏閃過一個近乎報複性的念頭。

這麽想着,他嘴上就問了出來:“想要我吃飯是嗎?”

裴宴時還以為他是軟和下來了,微怔之後,連忙點頭:“是啊是啊,你多少吃一點。”

秦熾說:“想要我吃東西可以,不過我不吃你這個。”

“你想吃別的也行,羅姨正做飯呢,一會兒我給你端過……”

“我話還沒說完,”秦熾冷聲打斷他,“我的意思是,想要我吃東西,你先做到一件事。”

“什麽事?”

秦熾朝樓下一指:“你站出去,在外面吃完這碗揪片子。不能狼吞虎咽,不能大快朵頤,你一片一片,給我吃完它。”

這個要求提得很惡劣,還有種無理的幼稚。

秦熾說完,裴宴時有些呆,垂眸看一眼碗裏的面片,又擡頭看他,苦着臉:“這好多呢,有一百來片呢。你知道我最怕冷,你別這樣啊。”

裴宴時從小被嬌生慣養,如今哪怕沒了父母,被領養後寄居人下,看來也依然沒有改變多少。秦熾就知道會這樣,他重重地冷哼了一聲,手搭上門框,一邊用力甩上門,一邊怒喝道:“做不到那你就滾!別來煩我!我用不着你管!”

他頭昏腦漲的,全部的力氣都用來釋放激烈情緒了,門一合上,他就往床上一躺,渾身的力都卸了下來。

很快,他便聽到門外響起腳步聲,那腳步聲漸行漸遠,是裴宴時下樓了。

秦熾将頭抵在枕被間,想起剛才那碗揪片子,想起盤子掀開時,它撲鼻的香氣、眼熟的品相,然後想起了秦勤。

“我說什麽了,吃飯別漏嘴,”父親是嚴厲的,自己過生日還得被他訓斥,“掉得到處都是,又髒又浪費糧食,你這樣在外面吃飯容易惹人嫌知道嗎?”

他又是很溫柔的:“不錯,我們小熾又長大了一歲,明年生日爸爸還給你做揪片子,吃了‘歲歲平安’,好不好?”

記憶裏幼時的自己脆生生答:“好!”

想着想着,秦熾落下淚來,眼淚洇進枕頭裏。

今天是秦勤的生日,原本,是該吃上一碗熱騰騰的揪片子的。

但是秦勤不在了,他的爸爸,沒有因為吃了揪片子,而歲歲平安。

這讓他更加難過,他想到剛才捧着一碗揪片子擅闖他家的裴宴時,難過裏又加上了無盡的惱怒和憤恨。

突然,一道聲音自樓下傳來。

“秦熾——”

是裴宴時在喊他,秦熾緊緊皺起了眉,緊接着又聽到一聲。

“秦熾,你快來窗邊看一眼我!”

秦熾不知道裴宴時又想幹什麽,他暴躁地從床上起來,暴躁地推開窗子,冷風呼地灌進來,吹得他不禁打了個冷戰,于是他暴躁地沖樓下吼:“你有完沒——”

秦熾喊到一半,停住了,昏黃的路燈下,淨白的雪色裏,他看見裴宴時用筷子一瓣一瓣地夾着揪片子,一口一口地送進嘴裏。

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勁烈的寒風嗚嗚咽咽。

裴宴時聽到他的聲音,擡頭,然後笑着說:“秦熾,你提的這個要求,小意思,我能做到。”

閣樓不高,秦熾可以清晰地看到裴宴時的指尖被凍得泛白泛紫,他沒吭聲,盯着裴宴時的眼神,仍舊是怒氣未消的。

見秦熾一直站在窗口,裴宴時說:“你別開窗站着了,萬一感冒加重了。你放心,我不會作弊。我剛才算過了,我吃一片的平均速度是六秒,算一百片的話,一共才六百秒,十分鐘我就能吃完了。”

裴宴時明明就是嚣張的、驕縱的、自我的,但這兩個多月來,他在自己面前,總是退讓的、隐忍的、粉飾太平的。哪怕是兩年前秦勤去世那會兒,裴宴時跟自己道歉、給自己賠禮時,也并非是現在這樣一味地承受他的無理、包容他的憤怒。

這讓秦熾心裏那團火燒得越發沒有章法。

他站在窗邊看了幾秒,然後粗暴地拉回窗子,在“砰”的一聲響中,撂下一句:“有病。”

坐回床邊,秦熾胳膊拄着床沿,沉默地看着地板。

感覺過了挺久,他擡頭看一眼床頭櫃上的鬧鐘,發現才過去三分鐘。

又呆坐了一會兒,突然聽到樓下傳來羅姨的聲音。

“唉喲小時,你這幹嗎呢,怎麽站外面吃東西?”

秦熾隐約聽見裴宴時回了句“鍛煉抗寒能力”。

“零下十幾度呢這,還鍛煉,給你人都鍛煉沒了。”

“那不會,我年輕,血熱。”

羅姨一直在勸。

裴宴時死倔。

“羅姨我真不冷,我現在身體可……阿嚏!”

“噴嚏都打了!還不快進去!”

“哎呀哎呀羅姨,別推別推,我的面皮子要撒了!”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固執,進去吃天就會塌了啊。”

“你別管了我羅姨,我好着呢。看着月亮,聽着融雪,吃着熱面,多有意……ji……jing……啊……阿嚏!”

聽他打了第二個噴嚏,人勸不動也拽不動的,羅姨嘆口氣退了一步:“算了算了,我進屋去給你拿件外套。”

秦熾豎着耳朵聽着樓下的動靜,聽到裴宴時打噴嚏內心憤怒值飙升,聽到羅姨說去拿件衣服稍有緩和,接着又聽到裴宴時來了一句:“羅姨我不穿,我不能穿。”

不知道是不是秦熾的錯覺,他感覺裴宴時好像故意答得有些大聲,下一秒,裴宴時的嗓門貌似又拔高了些。

“穿了那就算作弊了,不作數的!”

說完又是一個響亮的噴嚏。

就在裴宴時這個噴嚏落下的瞬間,秦熾感覺自己轟的一下全身都燒着了似的。

火大!

一時間,什麽頭疼腦熱、頭重腳輕都被他抛到了腦後,他起身,下樓,沖出家門。

到了裴宴時面前,秦熾下意識掃了一眼裴宴時手裏的碗。

十分鐘快到了,還剩了大半碗。

抓個樹懶過來吃這碗面都他媽的比裴宴時快!

什麽身體素質,才在外頭站了幾分鐘,嘴唇冷白得像個毫無血色的吸血鬼。

秦熾說不上來自己為什麽那麽氣、那麽惱,他突然就猛地擡手,用力一掀。

那碗揪片子被打翻,撒了一地。

接着,一拳頭揮了出去,伴随着自己怒喝的一聲。

“裴宴時你少他媽給我惺惺作态,你再怎麽裝可憐,再怎麽讨好我,我都不會原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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