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微妙
微妙
裴宴時一個猝不及防,摔在泥濘冰涼的雪地裏,坨了的面皮子黏得他身上到處都是。
他眼神一寒,牙齒一龇,身體本能就要做出回擊。
他一手繼續格擋,一手幾乎不受控制地握拳揮了出去。
拳頭至半,他又忽地頓住,收了回來。
然後,這個原本因為被打面上還有幾分驚怒之色的少年,下一秒,寒鸷的眼神染笑,繃着的身體放軟,雙臂交疊擋在身前,開始委委屈屈又咕咕哝哝地叫喚道:“我草疼啊,疼,秦熾你別打我了,別打啦別打啦別打啦。”
就這一句話的工夫,不長眼的拳頭已經在他身上咚了好幾下。
不過,他的示弱成功地把秦熾從失控的怒意中喚醒。
秦熾看着他微撇的嘴角、銜冤的眼神,一時間打下去不是,收回手也不是,于是一手扣着他的胳膊一擰,一手掌着他的後腦勺,往下一壓。
裴宴時的側臉頓時離泥濘的雪地只有咫尺之距。
一個眼神兇惡、怒氣昭昭,一個可憐巴巴、裝乖讨饒。
之後很長一段時光裏,他們之間都是這樣的相處狀态。
你若梆硬,我便黏糊裝弱。
你若稍稍軟和,我便探探爪牙。
一個纏着,一個趕;一個膩着,一個煩。
有一回,秦熾從羅姨家出來,往巷口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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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宴時跟屁蟲一樣走在後頭。
“今天別跟着我,”秦熾語氣是明晃晃的差,頭也不回地說,“我要去網吧,你在旁邊我會很煩。”
裴宴時不理會他的暴躁:“我另開一臺機子,少說話不就成了。”
他們剛邁入青春期,有這個年紀的少年都有的愛好,打球、上網、看比賽……秦熾覺得自己除了上課能清淨點外,其他的業餘活動,總有裴宴時見縫插針擠進來的身影。
他心情好點的時候,也就無視了;心情不好的時候,比如現在,就只想眼不見為淨。
“你不說話也沒用,我餘光看到你都煩。”聽到裴宴時的話,秦熾轉過身,“不是都有收養你的人了嗎?你又不是無家可歸,非跟着我幹什麽?”
裴宴時答得自然:“沒什麽原因,就想跟着你呗。”
“你能換個人跟嗎?”
“換個人跟就很變态了。”
“你現在也很變态。”
“哪變态了?”裴宴時不假思索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每天待一塊兒,多正常的事兒。”
“一直?”秦熾輕咬這兩個字,“你是得了青少年癡呆症麽?”
裴宴時腹稿都不用打嘴上就跑起了火車:“秦熾,不瞞你說,中間那兩年我失憶了。”
“……”
秦熾知道他又要開始油腔滑調那一套了,每次裴宴時放出這一招,自己基本拿他沒轍。秦熾不想被他帶跑偏,只能把自己的情緒收住,于是不理他了,邁大了步子走遠。
到了網吧,兩人一人開了一臺機子打游戲。
裴宴時倒也知趣,沒怎麽煩人。只偶爾因為輸贏,發出點兒聲音。
秦熾戴着耳機,無視周遭環境,專注地盯着顯示屏,指尖在飛,噼裏啪啦地敲着鍵盤。
中途,裴宴時結束一局游戲,停了下來。
秦熾察覺到他側過頭來,目光落在自己臉上。
秦熾不自覺眉弓鎖緊,表情不耐。
頂着這道目光好一會兒,餘光也不見裴宴時有要收回視線的架勢,他剛想扭頭罵一句“你他媽是不是眼斜了”,突然被人敲了敲椅背。
裴宴時比自己反應快,擡眼朝秦熾身後的人睨過去:“你誰?”
秦熾這才轉頭,掃了來人一眼。
是個男生,比他和裴宴時要高大些,瞧着應該是高中生。
秦熾懶得搭理,把情況丢給裴宴時解決,轉回去繼續打自己的游戲。無奈網吧的頭戴式耳機品質低劣,并不降噪,旁邊的對話被他一字不落地聽進了耳朵裏。
只聽那人問裴宴時:“這人你哥們兒?”
裴宴時沒答他的問題,反問:“你有事兒?”
那男生笑了笑,說:“不打緊的事兒,想問個聯系方式。”
裴宴時問:“他的?”
男生“昂”了聲,說:“你的也行。”
“有病吧你?”
“小兄弟別暴躁啊,交個朋友而已。”
“誰跟你兄弟?”
他們聊到這兒,秦熾沒再無視,摘了耳機,側身看過來,眉眼間還帶着尚未褪去的不耐。
明明該問那個男生什麽事,他卻問了裴宴時:“什麽情況?”
裴宴時答了句:“誰知道。”
和裴宴時這句“誰知道”同時出來的,還有那個男生的一句:“覺得你打游戲挺厲害的,想和你交個朋友。”
秦熾神色淡淡,無動于衷。
那個男生:“比如,互換個企鵝號?”
還不及秦熾說話,裴宴時接了句:“他不是随随便便就跟人交朋友的人。”
男生無視裴宴時充滿敵意的态度,玩味又殷切地盯着秦熾,等他回應。
秦熾今兒個心情是沒來由的差,誰打擾他誰撞槍口上。
他非常冷淡地回了那男生四個字:“他說得對。”
他話裏的“他”自然是指裴宴時。
男生又說:“看你合眼緣不行麽,別拒絕這麽快啊。給個面兒吧帥哥。”
男生這話剛落下,裴宴時擡起下巴,身體控制着網吧椅左右轉了轉,沖那人道:“你聽不懂人話啊,我兄弟都說了不想和你交朋友。你要是沒聽懂,我給你翻譯一下?”
男生看向他。
裴宴時十分不客氣,給了他一個非常嚣張的譯詞:“滾。”
男生來回掃了他倆一眼,眼神耐人尋味,最後哼笑一聲:“真行。”
說完就走了。
裴宴時又繼續轉椅子,轉到對着秦熾的方向後,他腳尖點地,抵住,提着的嘴角動了動,剛要說什麽,秦熾一盆冷水澆下來:“你也可以滾了。”
“……”
裴宴時剛才還因為秦熾那句“他說得對”嘚瑟着呢,這會兒表情一涼:“你不能無差別攻擊吧,我都沒有打擾你。”
“我說過了,你出現在我的餘光裏,就已經打擾到我了。”
“你不講道理。”
“論不講道理這點,我比不過你。”
“行,既然你都說我比你還不講道理,那我就更加不能走了。”
“……”
秦熾冷着一雙零下攝氏度的臉和他無聲對峙,半晌,終是懶得再和他僵持,耳機一戴,對着電腦開啓下一盤游戲。
秦熾一面沉浸在游戲中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一面又感知到旁邊的人跟得了多動症似的沒個消停,一會兒轉下椅子,一會兒抖抖腿。
他無語死了,剛想扭頭給個警告,裴宴時轉着的椅子一停,又朝向了自己的方向,竟先一步開口喊了句:“秦熾。”
秦熾摘下耳機,沒好氣道:“幹什麽?”
裴宴時腦袋往前湊了湊,打量似的盯着秦熾:“沒什麽,我就是比較納悶,你都看起來這麽兇巴巴了,為什麽會有人主動想和你做朋友。”
秦熾嗤聲回了句:“這個問題你問我?”
“不然我問誰?”
“問你自己吧,你比剛才那人黏糊多了。”
“……”
秦熾這麽一說,裴宴時啞然了一瞬,接着又辯駁:“我是因為……”
話到嘴邊,他又剎住了。
見裴宴時半天也沒因為出個所以然來,秦熾擡起挂在脖子上的耳機,重新戴上後,決定這回必須落個徹底的清淨。
他屈起指關節,叩了叩網吧椅的扶手,兇狠冰冷地警告:“你再吵一句試試。”
這句威脅的話,秦熾只說了一半,他知道裴宴時能懂。
畢竟在裴宴時纏着他這大半年的時間裏,不是沒有領教過他的“試試”。
配合着他剛才叩擊椅子扶手的警示,裴宴時足以領悟這話的後半截,言簡意赅概括就是——
“我掄死你。”
時間再往後,還是一個黏,一個嫌。
但是鐵杵能磨針,滴水能穿石,死皮賴臉的裴宴時,終于也不再只能得到閉門羹、破口罵和淩空拳。
他徹徹底底地滲透進了秦熾的生活裏。
而秦熾,在最初的百般抗拒、萬般厭惡之後,到底是以一種愛咋樣咋樣的态度,無聲允準了裴宴時入侵自己領地的行為。
有顏料能開染坊,給陽光就燦爛的裴宴時,在這種縱容下,不可避免地越發放肆起來。
下課找秦熾,放學找秦熾,周末找秦熾。
打球找秦熾,吃飯找秦熾,玩游戲找秦熾。
以及,睡覺,也找秦熾。
是的,除了蹭飯外,裴宴時在秦熾這兒,蹭得最多的,就是床了。
他經常以秦熾家離學校更近為由,在秦熾家過夜。一開始他還老老實實睡客房,後來,在一個雷雨交加的晚上,把被風卷得貼在窗戶上印着微笑表情的白色塑料袋認成是鬼後,說什麽也不肯自己一個人再睡客房,然後順理成章地鸠占鵲巢,霸占起了秦熾的半張床。
秦熾睡相一直很好,睡着了基本不怎麽翻身,所以不那麽占位置,裴宴時非要和自己擠一塊兒,他也沒太所謂。
而裴宴時睡相也不錯,不會四仰八叉,也不會習慣性地把腿往人身上架。
一起睡個個把次,自然沒什麽問題,也不太能感覺出什麽端倪。
但睡在一起的次數多了,那些一開始雖不頻繁,但因着偶爾一次又偶爾一次的堆砌,俨然有成為肌肉記憶趨勢的小毛病,總能讓他們之間原本尋常的氣氛,變得古怪又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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