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零落
零落
秦熾不知道他們後面說了什麽,他甚至沒太聽清在裴宴時一籮筐的話語中,關洲說了些什麽。
他指尖發涼,身體都有些止不住地發顫。
他一把捏住手裏裝着雪糕的包裝袋,一點點攥實了,黏膩冰涼的雪糕溢出來,粘了他滿手,那冰沁沁的寒意像是從掌心滲到了心裏。
他想現在就沖進去惡狠狠地揍裴宴時一頓,但他忍住了。
這樣太沒面子了,顯得他多在意這段關系,多在乎這個人一樣。
所以他沒再繼續杵這兒站着,沒把這段背地裏徹頭徹尾的羞辱聽到最後。
他走了。
走之前,他把那根他咬過兩口,想着哪怕化了回去放冰箱裏凍一凍還能再吃的美猴王雪糕,重重地,一眼不眨地,砸進了垃圾桶裏。
秦熾之前不止一次想過,跟自己斷絕來往兩年的裴宴時,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世界裏。
現在他知道原因了。
原來一點兒都不突然,那是裴宴時卡着時間點算計好的。
他挑田夢梨再嫁的時候闖了進來,那時的自己心理防線最低,那樣他也可以少面對一副含怨的眼神。
秦熾後來也不止一次納悶,自己明明花了足夠多的時間給出了足夠多的冷漠,為什麽就怎麽趕也趕不走裴宴時?
現在他也知道原因了。
原來人家怕的不是冷漠以對,也不是惡語相向,而是不能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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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宴時要靠自己圖一個心安,得一份原諒;他要把自己拿捏在掌心,甚至妄圖躏藉在腳下。
原來如此……
竟是如此……
秦熾腦海中浮現出這幾年他和裴宴時相處的點滴。
其實很多事情都有跡可循。
比如自己某個時候暴戾的情緒沒收住,對着裴宴時火氣上了頭,裴宴時的第一反應基本都是想以眼還眼,只是剛有所表露又及時剎車,像是忍辱負重般,生生把自己的情緒壓了回去,繼而變臉似的換上一副讨好的面容。
打翻他揪片子那次。
被強吻忍不住踹他一腳那次。
平時煩他要死讓他滾的時候。
嫌他不上進玩心重不留情面嘴他的時候。
……
過去三年,秦熾也常常覺得奇怪。
自己和裴宴時在未央巷裏一同長大,過去那麽多年,他們沒少處一塊兒,但每每好不過幾分鐘就能吵個不死不休、打個你死我活。
後來一場大火,生活的巨變讓裴宴時斂了性子,他放低姿态,想要感恩,想要獲得諒解,自己沒買他的賬,讓他有多遠滾多遠。
裴宴時那會兒也沒那個堅持不懈的覺悟,說滾便滾了。
再次主動出現在自己面前,是兩年後。
搖頭一變成了個死皮賴臉的黏糊怪,每天狗皮膏藥似的跟在屁股後頭求和好。
面對自己的冷眼、暴躁、壞脾氣,卻忍而不發,即便下意識表露秉性,很快也能壓回去。
原來憋的是這一出。
小不忍則亂大謀。
秦熾生平頭一次覺得自己就是個大傻子,被人忽悠了三年,耍得團團轉。
如果不是今天無意撞破裴宴時和關洲的對話,接下來他還得活在裴宴時那一張假面之下。
小時候他覺得裴宴時吵鬧、狡黠,後來他以為裴宴時天真、直率,如今,他突然發現他以前都錯了,裴宴時遠比他以為的難琢磨、難看透。
他一直以為,和裴宴時之間,自己才是那個掌着舵的人。他也向來自诩要比裴宴時獨立、穩重、成熟,即便他們不過才十五六的年紀,眼下他卻有種被現實重重打臉的恥辱感。
讓一個十五六歲的清高孤傲的少年承認自己被戲耍,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情。
尤其是在這之前,這個少年還因為一根雪糕心軟。
甚至,他還打算用一種不逃避的、溫和的方式,找出一條新的和裴宴時的相處之道,在裴宴時捅破窗戶紙後。
現在已經不需要了。
秦熾想,這窗戶紙,也不過是裴宴時用來演戲的道具罷了。
根本就沒有什麽真心,原以為的深情厚誼,一層層剝開,至多也就能扒拉出那一點點因秦勤的犧牲而産生的愧疚罷了。
其他的,都是虛僞的裝飾品。
都是裴宴時用來擊潰攻破他的戰甲。
心中已看清一切,卻無法去當面對峙,無法将自己被打碎的驕傲和自尊捧到那個人面前,承認自己城牆已坍,城池已破。
秦熾狼狽地回了家,要進房間的時候,他忽然頓住,然後腳步一拐,進了裴宴時睡過的那間客房。
裏面放了不少裴宴時的個人物品,都被裴宴時之前一股腦沒個收拾地塞進了櫃子裏。
秦熾打開櫃子,看着那些在他這些年的縱容默許下,一件件侵入他領地的東西。
看着看着,眼眶就燒紅了。
秦熾沒忍住,把那些東西全部扒了出來,掀在地上。
遠不止這些。
衛生間裏還有裴宴時的牙刷、毛巾,廚房裏還有他的杯子、飯碗,客廳裏有他趿過的拖鞋、添置的抱枕。
秦熾從閣樓的雜貨間裏翻了個大號的尼龍袋出來,把所有能在家裏見到的屬于裴宴時的東西,全都丢了進去。
直到什麽也找不出來了,他一腳蹬開雜貨間的門,把裝滿了各種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物件的袋子往角落裏一扔,轉身下樓。
等走到樓下了,他又一步一緩地停了下來,定在客廳中央,茫茫然不知下一步該幹什麽。
這種焦躁又茫然,混亂又憤怒的狀态,一連持續了好幾天。
津州又下起了雨。
從夜裏的淅淅瀝瀝,到白日裏的滂沱驟密。
本就不佳的情緒,被雨水推波助瀾,暴戾和躁意積壓更甚。
秦熾還沒有找到纾解的口,也沒度過足夠多的,足以讓他自我消解那滿腔紊亂情緒的時間,就在這時,裴宴時找了過來。
他在一次放學路上,從身後追了上來,鑽進自己傘下。
他似乎很高興,還亮出了兩張動物園門票,邀請自己周末一起去玩兒。
然而,此時的秦熾,像一個受了重傷的人,打算閉關潛修,自我療愈。
他想要閉目不看,塞耳不聽。
而裴宴時,卻不知好歹,擅闖了他的禁地,在他的耳邊喋喋不休,一言一語,刺激着他早已失衡的情緒。
偏偏,裴宴時就是那個給他造成重創的人。
于是秦熾漸漸地,怒積胸口,走火入魔。
五月末,未央巷,瓢潑大雨。
他的情緒洩了洪。
少年的自尊、驕傲,不允許他把撞破的事實攤開,于這青天白日下對峙。
他腦海中最後只剩下一個念頭。
讓這個人滾。
讓這個令自己狼狽不堪的人滾。
滾出自己的世界。
離自己越遠越好。
所以裴宴時說的那些話,在他聽來,都成了虛與委蛇,都是居心不淨。
所以自己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像毒蛇吐信一樣,森然獠牙,惡毒至極。
裴宴時本來也不是一味忍讓的人,自己不加掩飾的厭憎,早已沖破了他的容忍阈值。
他再也無法忍受。
最後,他們像兩頭瘋魔了的惡獸,在大雨中扭打纏鬥。
直到精疲力盡,才勉強止戈。
血水被雨水沖刷,淌進一側的溝渠裏。
一瓣瓣的西府海棠,零落在水面,像一葉葉的扁舟,載着往昔綿綿厚意,随着水流,飄向低窪處,堕進深泥裏。
爛了,腐了,再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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