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別語

老太太和大太太都擔心起姑娘們胡亂看書的事兒來,這調換嬷嬷的事情也辦的迅捷,不過三五日,就尋好了合适的人。還有多少人仰着脖子等着看陶嬷嬷會被調去哪裏,一時各樣猜測議論紛紛。

最後陶嬷嬷卻被調去了華英樓裏伺候教習們,這活兒不僅輕省——只一白天的事兒,那月錢銀子還比當姑娘的随侍嬷嬷們高上一半。原以為陶嬷嬷是犯了什麽過失,或者惹了主子們厭惡了,才給換掉的。如今看來竟是勞苦功高,高升了。這下連被選中繼任傅清溪随侍嬷嬷的那位,都覺得自己也沾了榮光了似的。

傅清溪從五六歲的時候進了越府,就是陶嬷嬷跟着的。到如今也有六七年了,這日夜相處,自然是有感情的。從前幾回拌嘴,不過像小孩兒同長輩間置氣,只不過因着嬷嬷們身份特殊,這當“孩子”的脾性就少了自制,更容易起急。

這會兒見陶嬷嬷真要走了,她心裏是一百個舍不得。可偏偏自己是一點忙也幫不上。老太太、大太太說的給表姑娘們都換上識字的嬷嬷,為的是平日裏方便教導。想想餘者姐妹,就是有不懂的,還有自家母親和哥哥們可問。自己這裏确實特殊。而且也沒有什麽理由能讓老太太、大太太收回成命。

她這麽日日心裏堵着,到了陶嬷嬷來辭別的這一日,她喚了聲嬷嬷,鼻子一酸就哭開了。這下弄得桃兒杏兒和陶嬷嬷也止不住眼淚了。

還是陶嬷嬷先反應過來,這樣兒還當是老太太、大太太怎麽把她們逼得主仆分離呢,再說如今這局面也是她自己求來的,眼前如此實在可笑。忙止住了衆人,又對桃兒杏兒道:“你們先出去,我有幾句話要同姑娘說。”

桃兒同杏兒擦擦眼睛,答應一聲,都往外頭屋子裏去了。

這裏傅清溪扶着陶嬷嬷坐下了,才哽咽着道:“嬷嬷,我舍不得你。我以後再也不同你拌嘴了,你留下好不好?”

這話說的陶嬷嬷也忍不住掉淚,好一會兒才緩了過來,輕輕道:“姑娘,你知道不,這事兒啊,實在是我去求的大太太。”

“啊?”傅清溪一頭霧水,“嬷嬷自己求的大舅母要走的?”

陶嬷嬷點點頭。

傅清溪呆在那裏,茫然無措。

陶嬷嬷趕緊把她拉到一旁坐下,慢慢道:“我同大太太說,要給姑娘另外找個識文斷字有能耐的嬷嬷來伺候。嬷嬷老了,許多事兒轉不過彎來,說的話也不中姑娘聽。這不是姑娘的錯,實在是我這性子不好。從前在老太太院子裏的時候,我這性子就不讨人喜歡。”

說了輕輕笑起來,又道,“還一個,姑娘如今進學了,認得的人更多了。這人吶,百人百心,什麽樣兒的都有。姑娘年紀小,性子又活潑,什麽都好奇得很。嬷嬷不識字,也不曉得怎麽同姑娘說看什麽書好,看什麽書不好的話。所以啊,還得換個有能耐的嬷嬷來才好,才能管住姑娘。”

傅清溪喃喃道:“說來說去,嬷嬷就是為了上回我看那戲本的緣故……”

陶嬷嬷道:“并不是。那只是個引子,教我想到了許多事。”忽然又換了神色,肅容道,“姑娘,我要說些話。這些話,姑娘耳朵裏聽進去,就藏在肚子裏。哪怕今日不明白,往後慢慢想也好。只一個,萬不要同旁人說,誰都不行,尤其柳姑娘那裏,更不能說,姑娘可答應我?”

傅清溪趕緊點頭:“我記着了,保證不告訴別人,嬷嬷你說吧。”

陶嬷嬷整理整理思緒,把自己那一夜翻騰在心裏的話慢慢說了出來:“姑娘,你看,若是姑娘不是姑娘,是四姑娘五姑娘,哪怕是二姑娘三姑娘,老奴也不消想那許多。老奴不濟,沒能耐,可姑娘還有嫡母親娘看着不是?老奴只要管好姑娘的飲食作息,那就成了。

“可是,姑娘不是四姑娘五姑娘,也不是二姑娘三姑娘。那日我說了銀錢的事兒,姑娘生氣了,說了那句配不配的話……”

“嬷嬷,我……”傅清溪急着想辯解,陶嬷嬷笑着攔了道,“老奴并沒有說姑娘的不是,老奴這會兒想說啊,姑娘那話,很對。”

傅清溪愣住。

陶嬷嬷顧自接着往下說道:“姑娘同柳姑娘,因着老太爺的一句話,叫人接了來住在了這府裏。老太太和太太們也都反複說了,表姑娘們同自己姑娘是一樣的。府裏也确實是這麽做的,姑娘們的月例、配的人手、連衣裳首飾都是一樣的。可是啊,這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老奴從前管姑娘,姑娘總是不耐煩。姑娘小時候便愛說,‘如何人家都行得,就我行不得?嬷嬷欺負我!’嘿,老奴那時候就盼着姑娘什麽時候長大了,好聽一聽老奴的道理。只是啊,老人眼裏看着,總還是覺着姑娘小,還不懂事兒呢。

“這一樣不一樣的,不是看人怎麽說,也不是看這些面上的東西。是,姑娘們都是十兩銀子一個月的月例。怎麽四姑娘能花二十兩買一對兒新式樣的簪花,姑娘要買老奴就攔着呢?只因四姑娘花完了那二十兩,後頭自然有大老爺大太太給她填上二百兩、兩千兩去,姑娘這裏,可沒有啊。

“姑娘在這裏長起來的,不曉得錢財的要緊。今日這話我就說了,姑娘也不用害臊。這府裏養兩位姑娘到成人,再給尋個合适的人家,不過出兩副嫁妝的事兒。這裏,姑娘且想一想,到時候姑娘的嫁妝同四姑娘、大姑娘的嫁妝,能是一樣的嗎?嘿。

“說過銀錢的事兒,再說日常的小事。姑娘總嫌我嚴厲,姑娘要補個眠,都許多話說。可人心啊,就是這麽稀奇。四姑娘懶怠着,白日裏補覺,大太太或者憐惜她身子弱,或者回數多了就得訓她了。可姑娘這裏呢?沒人會多說一句兒的。

“正因為沒人會多說一句兒,姑娘就不曉得這事兒辦得恰當不恰當。小孩兒都怎麽學的對錯?都得看自己做了事兒旁人的反應。到了姑娘這裏,這個就差點了。所以啊,姑娘也別怨老奴苛責姑娘,在這個時候,活得拘謹點兒,沒錯的。這裏,畢竟不是自己家!

“老奴是個奴才出身,沒有什麽見識。只閑時想想,姑娘能在這府裏長起來,是得了造化了。只是這府裏沒有住一輩子的道理,到時候還得嫁人。這能選到什麽樣的夫家,就得看姑娘的門第同身份了。姑娘是外祖家長起來的,這門第上是沾了好處了,只這好處也究竟有限的。畢竟姑娘說起來只能是越府的表姑娘,而不是越府的五姑娘。

“那另一個就是身份了。是以老奴一聽說辦學的事兒,才高興成這樣。大姑娘那是天仙,比不得。咱們也不敢那麽大心,就說要天香、天巒的。只再低一些的,文琪書院那樣的,之前俞家幾個表少爺都在那裏頭讀書,不也不錯的?姑娘們但凡從這些書院裏讀過了幾年,那身份自然就不一樣了,這真是老奴一直想着姑娘最好能走的路子了。天可憐見的,如今真有這樣的機會了。”

傅清溪開始聽得心神大振,想到那句“究竟不是自己家”,心裏就一亮又一涼。後來見陶嬷嬷一個勁兒奔着怎麽擡高身份好結個好姻緣上頭去了,就紅了臉,一時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

陶嬷嬷覺察了,笑道:“老奴說這些實在是越了規矩了,只是不說到這裏又說不明白這事兒的要緊。”

傅清溪一路聽來,知道陶嬷嬷真是日夜替自己操心打算着,心裏感動,把那點羞意壓了下來道:“嬷嬷說吧,我聽着。”

陶嬷嬷點頭笑道:“姑娘,你知道你有個旁人沒有的好處。”

傅清溪歪着頭想不出來,陶嬷嬷道:“就是姑娘不會撒謊。”

傅清溪一聽是這個,失笑道:“這算什麽好處。我不撒謊,只因我腦子笨,實在怕說不圓,到時候反倒丢人。”

陶嬷嬷哈哈笑起來,才道:“不管姑娘是為了什麽吧,這實在是件難能可貴之事。人不欺人,不自欺,那就能活明白些兒了。”

說了這話又想到了什麽,猶豫了一會兒道:“姑娘大概也覺出來了,老奴是不樂意姑娘同柳姑娘走得太近的。倒不是老奴跟紅頂白捧高踩低,有什麽算計。只是這柳姑娘,她主意太大,膽子也太大。姑娘性子慢,一不小心就叫她帶歪了去了。

“可她能做的事兒,姑娘未必能做。柳姑娘生得實在是好,便是四姑娘也還比不上。她也知道自己生得好,是以專愛在衣裳打扮上下功夫。這人就是這麽不公平,便是一樣的事兒,那生的好看的人做了,不對的也可以諒解,錯的都算不得大錯了。自小到大,柳姑娘也沒少搗蛋闖禍,可那小模樣兒真是賺了不少便宜啊,當然,也有身份在那裏,府裏長輩不好計較的緣故。

“這長相好着實賺便宜。可這長相不能仰仗一輩子,說歷朝歷代的美人,也論不出哪個最好看來,可見這個東西,也是人外有人的。把功夫花在這上頭,靠不來一輩子,尤其是自家又沒有什麽靠山的時候。再一個,姑娘別吃心,姑娘生得也趕不上柳姑娘,這要跟着柳姑娘的路子走,不是瞎耽誤嘛!”

傅清溪咬咬嘴唇,低頭道:“我自然沒有柳姐姐好看……嬷嬷放心,我、我也不跟柳姐姐學,我也學不來……”

陶嬷嬷點點頭,又道:“我今兒真是難為姑娘來的了,嗐!姑娘心裏有數就好。只是啊,柳姑娘這個法子一路走來,很是順遂,恐怕心裏難免就很當這個法子好了。這人最怕這樣,要不怎麽說‘少時成名’是人生大悲呢。這一個路子走得成了,就當天下都通行這路子。總會遇到不買賬的,那就難了。”

傅清溪問道:“嬷嬷,那柳姐姐的龔嬷嬷不同她說這些嘛?”

陶嬷嬷道:“一人一個看法,龔嬷嬷自然也有自己的道理。老奴是這點子淺薄見識,都要走了,自然要都告訴了姑娘才好。對不對,合不合用,就姑娘往後的日子裏自己慢慢琢磨了……”

如此主仆二人絮絮叨叨直說到了半夜,慮着第二日傅清溪還要上學,這才叫人打了熱水伺候洗漱。只是傅清溪頭一回聽這些“真言”,心裏迷亂亂一團,哪裏還睡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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