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到嘴的肉

過了些日子,京城盛傳董家同蘭家搭上關系了,說是蘭家的幾個大管家輪着班地往董家去,董家家主日日開宴招待他們,眼見着是要談大買賣雲雲。這時候就顯不出董九樞這樣小字輩了,才能往越家來。

果然這日他們幾個一來,連老太太都驚動了,都叫了過去一同說話。等到午飯時候,才叫他們小輩們一同去小花廳裏開席。姐妹們不免說起前陣子的各種傳言,只是大家本是當個新鮮事問一兩句,董九樞一張嘴就恨不得要把買賣從頭到尾細說一遍才肯。到底沒說得兩句,就叫柳彥姝給攔下來了:“得了,得了,那些八個錢九兩銀的話,還是等一會子散了席說給你家賬房聽去吧!休要在此聒噪了!”

她說話有趣,席上人等都笑起來。董九樞的風頭都沒等出來,就被滅了個到底。姑娘公子們照例是不愛聽他這些“俗話”的。

幸好還有個傅清溪。

席還未散,他們兩個已經往一邊靠窗偏僻的老位置坐着去了。親長遣來的随侍嬷嬷們連眼梢都懶得捎他們一下。——她們都是肩負重任的,沒空去聽小娃娃家仨瓜倆棗的打算。

“我還當一時半會見不着董九哥了。”傅清溪坐下來便笑道。

董九樞還往那邊熱鬧處看了兩眼,才嘆道:“唉,真是,只聽說老子打江山兒子守的,到我這兒全反了!我好容易給談下來的買賣。結果老頭子反悔了,先說好不管我的,把我叫去刨根問底了一回。轉天人蘭家的大管家一來,他就先去了,我成跟班了……如今啊,這買賣我就沾不了手了,你說說……哼……”

傅清溪道:“就是成衣鋪的事兒?”

董九樞點頭:“就是啊。不過現在不是了,弄成制衣坊了。不過你放心,這買賣沒入在我們族産基業裏面,還是算我這邊的。如今就算是……老頭子替我管着吧……答應過給你的幹股,我也跟他提了。連我們倆最開始說的那些,連你的那些文書,我都拿給他瞧了。他說了會給你算入股的,你放心吧。老頭子做買賣這些年,信用還是有的。”

傅清溪搖頭:“別啊,那時候你、你一個小鋪子,我們試試也無妨。如今都成這樣了,裏頭還有我什麽事兒?沒了!別說什麽幹股不幹股的事兒了,我這……不成不成!”

董九樞笑道:“你傻啊!沒最開始你說的那些,能有後來這個?!你放心,這事兒不會叫旁人知道的。反正你銀子也沒地方放,還不是存我那邊。”說到這個,想起來了道,“對了,米契那個事兒,你沒丢開吧?唉,若是這回成衣叫我踏實做了,米契不米契的也算了。可你看,到嘴的肉教人搶了!你可千萬別一扔不管了啊!”

傅清溪點頭道:“我如今也有些眉目了,正想同董九哥說說。”

董九樞趕緊湊了過了,低了聲兒道:“有眉目了?你說,你說。”

那邊一個嬷嬷給另一個使個眼色:“那頭怎麽了?這可有點太近了啊。”

另一個回一個眼色:“沒事,估計說到銀錢數目了。”

果然見傅清溪取出兩張紙來,往桌子上一鋪,開始指指點點。兩個嬷嬷對視一眼,心領意會,正這時候大桌上爆出哄笑聲,趕緊顧着那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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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清溪道:“前陣子我同府裏四哥一起做了點茶水飲食的買賣,他學的……也同世事推演有關,試了兩回,就說起這做買賣的根本來。最後卻落在一個‘知’上頭。能以‘旁人不知道的法子’做出‘旁人欲求的東西’,兩者齊全,才是利之來源。這中間的不知越深,厚利可期。我回來想想,這米契還同尋常買賣不同。因這裏頭實在演着兩層買賣,一者是大米的買賣,二來是文契的買賣,這兩個……雖相關,卻不是全然相諧的。

“你看這裏,這是去年開年後的米契價格。看這三天,價格幾乎攔腰對半,可過了七天,又回來了,又過六日,比從前還高了。試想下,這對應的米糧的變化,哪有如此劇烈的?短短半月時光,就能看清這年的收成如何了?可見這米契買賣多有離開米糧實情的時候。

“但是你再看這幾年的數字,這些,我給畫到一處了。你看這價格的漲跌,看明白了吧?再看這個,是這幾年啓州、晏州、牟州幾處的旱澇災情,這是我從赈濟邸報上摘下來的。你對比着看看,如何?這大勢卻是逃不出米糧的豐欠情形的。我又尋了些農桑輯要查過,如今國朝存糧若陳過三年以上的,折損就極大了,便是餘下的,也多半不堪人食。如此算來,三年內米糧的豐欠幾乎就定了米契買賣的年月走勢。

“可是短時間內,因交易場上,買賣人看不到米糧本身,只有米契在手。這時候的行動就十分容易受各方的消息影響了。是以才會出現前面所說的半月內折半重返又至新高的情形。是以,為今之計,我想着,要做米契買賣,歸根到底還要在切實的消息上。各地存糧究竟如何,若有災損,究竟損失在何處,有多大。若是登州報了天災,米契買賣的那些人頭一個反應就是今年米糧歉收,可事實上登州大糧區在與牟州接壤的祈稔縣、吳埠縣幾處,登州西邊水災對米糧的産量影響并沒有交易時候買賣人想得那麽大……

“還有你一直叫人給我送來的京城糧倉的數,這幾項我想着估摸是依着什麽法子推出來的,那法子定有漏洞!你瞧瞧這個,這是我這年許來做的記錄。你瞧瞧,這裏同這裏,還有這裏,都是一樣的錯法。都是等後來才改過來的。若不是什麽人有意為之,就是現在衆人用的估算方法有遺漏……”

她話未說完,董九樞已經不看紙了,擡了頭看着她。

傅清溪住了口,皺皺眉頭,“是不是哪裏說錯了?我這都是紙上談兵……”

董九樞搖頭,站起身長嘆了一聲,擺了擺手道:“不是,我就是看你這個樣子啊……唉!從前幾回我在米契市場上來來回回,只當是自己運氣不好,要不就是有大糧商聯手下套了……這會子瞧瞧你這,啊,這些,”說着話還往桌子上鋪開的圖表文書上一指,以手抹臉道,“我想着……我還真是不配掙那錢!”

傅清溪噗嗤笑了出來,董九樞緩了緩,也笑了起來,又擺手:“那你說吧,大師父,你說說看,咱們這買賣接下來要怎麽做。”

傅清溪等他坐下來,才接着道:“我想着,那一時半會兒的消息,如街上的風言風語,裏頭或者有真,多數只怕是假的。是以我們先不管那些,只要先把這米糧當年的豐歉收成知道個七八成,就算是抓着根了,雖不一定能賺,卻至少可保證立于不敗。”

董九樞連連點頭:“嗯,有理。只是,你方才說這買賣要緊在知不知,怎麽到這裏咱們都有七八成準的消息了,還會不一定賺錢?”

傅清溪道:“這米契買賣,如今天一莊只是個中人,有買有賣,有賣有買,若是只有一方出手的,這買賣就成不了。是以……就算咱們對了,若是沒有人錯,還是沒得賺的。”

董九樞一拍手:“對頭!不錯,好一個立于不敗之地。”

敲了自己腦袋一回,又道:“這個消息來源倒不難。米糧産區多半商貿興盛,我們家整好做商行的,這需找幾個定點,叫他們十天半月給報一回信也罷。這倒不難,若不是信不過,現在賣這些現成消息的也有了。”

傅清溪卻道:“只這樣還不夠。就同我之前說的,如今多半只做到州的份上,或者連州都不做全的。我們要做到縣這一層才好。”

董九樞道:“這、這可太多了……不說得費多少人手采集消息,又費多少人力物力傳遞消息,只說傳到我這裏,這也不容易應付的。多少數,若是看不過來,不跟沒有一樣!?”

傅清溪點點頭:“董九哥慮得甚是。不過這個我已經想過了。這田地雖也偶有變化,也不會時常亂變的。如今多半人只知道哪幾個州甚或地域是産糧的。我們要做的,無非是把這些州、地的具體産糧縣再梳理一遍。雖繁瑣,卻是一回到頭的功夫,之後一年或者隔年看看有甚變化就成了。至于之後的消息嘛,董九哥放心,我不會撒手不管的。”

董九樞笑道:“哈哈,有你這句話就好!你這話我聽懂了,這中間的活兒又要如何做法?不瞞你說,就算我給登州的商行大掌櫃去信,問哪幾個縣種多少糧,只怕他給我随便說一個就對付過去了。我還拿他沒轍。且另一個,這事兒太大動靜也不成。書院裏同這裏是清高的人多,我們家裏可不是,族裏一堆聞着錢腥味兒走不動道的呢!……懂吧?”

傅清溪笑了,道:“若是能拿到那幾州的糧稅文書,就大概有些意思。當然若是有地方志、州縣圖,那就最好不過了。只是這些東西在京城裏卻不好找……”

董九樞一點頭:“成了,我有數了。回去就吩咐下去,半月之內都給你送來可行?”

傅清溪道:“董九哥果然雷厲風行。”

董九樞笑道:“這同銀錢相幹的都是大事,萬萬耽誤不得的。”

笑一回,忽然又道,“對了,還有一件小事說給你聽,就當解悶吧。”

傅清溪才不信他會說什麽解悶的話,只是也不好戳穿罷了,董九樞接着道:“我這回不是到嘴的肉被搶了嘛,老頭子大概也覺着過意不去,說另給我個買賣玩玩。這就把雲來苑交給我了。剛好前兩天我把細目捋順了,今兒過來就拿過來給你看着解解悶。”

他一打手勢,那邊過來一個仆婦,恭恭敬敬捧上一個包袱來。

那邊桌上越萦恰好回頭看來,面露深思。

傅清溪苦笑着接過文書道:“你這是給我解悶的?好個費力的解法。”兩人又細說此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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