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飛流直下

沒過幾日, 越栐信出發讀書去了, 越家自然又熱鬧了一回。只有一個人哭得停不下來, 誰?越蕊呗。從前只說“往後哥哥去讀書了就更遠了如何如何”, 這真到跟前了,不是她了, 哭得稀裏嘩啦的。二太太本來心裏還有些不舍, 都忙着安慰她了,也顧不上兒子要遠行了。

好容易送走了越栐信, 傅清溪見她可憐,便叫她到落萍院玩。兩姐妹說了沒多會子話,又哭起來,傅清溪忙哄她, 就聽她哭着道:“明年傅姐姐也出去讀書去了,我哥哥也沒了,姐姐也沒了,就剩我一個了……”越想越傷心,哭得停不住。

柳彥姝正好過來,一看這樣子,聽了她的話,笑道:“誰叫你總是同這樣上進的人在一處呢?這要想法子也容易, 你往後啊, 只多同我啊、五姐姐、六妹妹幾個一處玩。這下保管長長久久的,哪個書院咱們都不去的。”

一句話說得邊上的人都笑起來,龔嬷嬷訓她:“又滿嘴胡說了, 還拿姐妹們開玩笑,我們姑娘可真是……”

陶嬷嬷搖手道:“不過玩笑話,哪裏至于的。”

越蕊那裏也帶着淚笑出聲來。柳彥姝笑道:“你這是聽了我寬慰你的話高興呢,還是看嬷嬷訓我高興?你這丫頭!”

越蕊趕緊同她解釋用心,她又東扯西扯的,幾個來回就叫越蕊全忘了方才的傷心勁兒。傅清溪在一邊看了好不敬佩。

越栐信人都上學去了,傅清溪才想起之前他說的什麽流言的話來,只當他說過忘了。可沒多少日子,忽然外頭又瘋傳了關于她的話頭。這回又不是神仙徒弟了,卻是個想攀附神仙而不得的可憐蟲。

說文星巷裏頭有人親眼看見了,傅清溪三番兩次帶了家裏人想去拜見小院主人,都沒能見着人。後來總算進了門,可轉眼就叫人給轟出來了!說的有鼻子有眼的,叫人不得不信。

那什麽神仙徒弟的話自然也都是假的了,這假話又是哪個傳出來的?自然是得了好處的人特地編了來哄人的。這傅清溪不過是個臺上的傀儡人偶罷了,後頭牽線的哪個,自己想去!

因之前把她捧上天的時候,她龜縮一隅,根本沒在人前露過面,無非把那兩本書往書樓裏一放就當壁虎斷尾了。可那許多人又不認識她的,要想結交她,只好從有交往的人身上過。這麽一來,倒是越芃、越萦、越苭幾個同別家姑娘千金們交情好了不少。這會兒事情成這樣了,她倒沒事,卻把那幾個害苦了。

越苭頭一個忍不住,同大太太抱怨道:“娘你說說,真的氣死我了!我要同誰交好,難道還要借她的名兒?現在倒把我們都折裏頭了,我真想狠狠罵那丫頭幾句!”

大太太皺起了眉頭,馬嬷嬷趕緊先開口勸道:“姑娘消消氣兒。這都是專有那麽一群唯恐天下不亂的人物,今天這麽說了,明天那麽說了,都是吃得閑得,姑娘什麽身份的人,哪裏能同這樣的人計較。”

大太太也道:“你提你傅妹妹做什麽,她做什麽了?!”

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同誰說的,顧自道:“方才在老太太那裏,我還說要不要查一查。這前後兩套話,到底哪裏傳出來的!連傅丫頭得了書的事情都說得明白,這不是知情的哪裏能編的出來?!照我說很該查一查,到底是哪裏嘴碎沒規矩的奴才,往外頭胡咧咧去!

“可老太太說,這事兒如今已經鬧得夠難看的了。真的又查起來,查到什麽人身上,奴才是奴才,奴才還有主子不是,到時候越發牽連多了,說不清了。家裏過日子,還要都平平靜靜的才好。就等事兒過去就罷。是老太太的仁慈,也得都知道好歹才好!你又有什麽損失了,氣這個,氣那個的。你要當時同傅丫頭一樣哪個都不搭理,也沒有如今這番難過了不是?!還想怪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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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苭叫大太太幾句話說的語塞,兼之說流言的事兒,這招數她從前可用過一回的。這回雖同她沒幹系,不知怎麽的還是有些心虛,便不說話了。

越萦站在一邊,面上只如平常,只她自己知道,裙裏兩個腿已經繃得石硬,卻是強忍着心裏的驚恐和憤怒。

這先前的那番話,裏頭果然有兩分她的手筆,雖不是她直接叫人做的,架橋撥火的招兒卻沒少使。如今嫡母好好的忽然這麽說起來,叫她怎麽能不心驚。只是這樣事兒絕無自己去認的道理,給自己鼓勁,沒事,只要不認就沒事,一定要繃住。

幸好大太太轉眼就問起越苭讀書的事來,才叫她松了口氣。

輪到越苭那裏頭疼了,她道:“娘,照着嬷嬷說的,我這一日也別幹別的了,就長在那桌子上算了!昨兒我中間起來出去走走,就叫她說了兩句!這哪裏是叫我讀書,這是把我關牢房裏了!”

大太太嘆道:“梅花香自苦寒來,夏嬷嬷這是盡心教你,你要好好聽從才對。這剛開始就喊起苦來,往後還怎麽辦!”

說了這話有意無意看了越萦一眼,越苭看見了,想起上回自己同柳彥姝吵架,結果就叫越萦得了去天香書院的機會。這回自己若是又出點什麽事兒,這人定是巴不得把夏嬷嬷要了過去呢!恨恨咬了牙道:“娘放心,我,我會好好聽嬷嬷的話!”

大太太這才露出了笑意來,馬嬷嬷在一旁道:“姑娘這麽說了,太太這下可算能安心了。”

大太太笑笑,又道:“叫人把夏嬷嬷寫的那份作息再抄一份出來給三姑娘,你們都要用心才好。”

越萦趕緊道:“定不負母親苦心。”

越苭暗暗瞪了她一眼,好在沒人瞧見。

柳彥姝自然也聽了那些流言了,跑去看傅清溪,見傅清溪又在看書,嘆道:“你這會兒還有心思看書,外頭都把你傳成什麽了!”

傅清溪道:“随便吧,我哪裏管得了那些。你來了正好,幫我把這張紙裁一裁,她們的手都沒你準。”

柳彥姝好好跑來說流言的,莫名其妙被抓了壯丁,裁了半日的紙來做本子用。

要說都恢複原樣還是不能的,只董九樞就比從前行事更謹慎了幾分。本來米契交易的消息都是用書信遞進來的,如今作鬼還弄個盒子,裏頭幾本賬目細錄,那些米契交易的紙張就混在裏頭。還教了傅清溪一套暗記的法子。就這麽,平白多了一趟手腳。

傅清溪嘆氣,董九樞便道:“這可不是鬧着玩的事兒。名聲什麽的流言是不要緊,這可都是關着真金白銀的大事!不曉得有多少雙眼睛盯着呢……等亡羊補牢,就晚了!非得把功夫做到前頭才好!你聽我的!”

傅清溪還能說什麽呢。連她自己遞出去的,也得混在那些賬目細錄裏頭,搞得跟密謀叛亂一樣也真是夠了。可她一個“賬房先生”遇着這麽愛“防患于未然”的東家,聽話照着做才是最簡單的法子。

就在他倆從米契市場上又小賺了一筆的時候,又出了一件事,叫董九樞放心不少。

宋家兩個老供奉,卻是認識悠然叟本人的,他兩個比對了越家傳抄出來的那兩本署名“悠然叟”的書,發覺根本不是悠然叟所著。裏頭有許多話,都不符合悠然叟遣詞用句的習慣。接下來,又有人從王家、宋家、陸家幾處找到了一些早年收存的悠然叟的散述,開始了字句敲定比對的無止無休的日子。

今日你這麽說了,明日他又那麽說了。傅清溪也跟着沾光,現在不是企圖結交冶世書院先生而不得的可憐蟲了,而是把個江湖騙子當成老先生的睜眼瞎。

柳彥姝又天天給她來說這些,她直告饒:“好了,好了,就由他去吧。管他們怎麽說我,我還不就是這樣!”

柳彥姝想想也是這個意思,不過她還多想了些,道:“雖然外頭不曉得你姓名,只說府裏的表小姐如何。可親近的幾家都是知道你的。這名聲上頭到底是有些影響……往後……誰知道會不會有什麽說法……”

傅清溪搖搖頭道:“沒事,我同他們一點不相幹。”

柳彥姝想起她同謝翼的一筆糊塗賬來,有心想問,料是問也問不出什麽來,只好嘆氣罷了。

她卻不知道傅清溪這會兒心裏正重新看待起她來,忽然對她多了許多同情。

——這陣子下來,可算叫傅清溪知道“有”的苦了。從小到大,多半苦的都是“無”的事兒。沒有爹娘,沒有自己的家,沒有出色的容貌,沒有過人的聰慧,不會說話,不知道怎麽讨長輩歡欣……好看的衣裳穿着也不好看,一樣的胭脂用起來就是沒旁人鮮豔,肩太溜、臉不夠白、手也不好看……

可這陣子,她不過湊巧在聯考裏得了一個也不算很好的名次,之後誤打誤撞投了某個老先生的喜好得了千金宴的魁首并幾句頗有偏頗的稱贊,就被人詳查起來了。問來查去,一家子不安生不說,還連累了那對身子本就不太好的主仆,叫她心裏內疚得無以複加又無可奈何。

傳言一起,更得了,籠了這麽一個虛有的身份,哪想到這世人聽說“冶世書院”的名頭,都跟餓虎見了肉一般,忽然出現那許多人事要應付……哪裏應付得過來?!

幸好,幸好她是知道自己斤兩的,更沒有太大的希圖,才勉強保一點安穩。可想想,這若是個要往世上做點什麽去的男子,像宋陸王齊這樣的人家來邀了,是能輕易推拒的?嗐!苦!

再想柳彥姝,自小凡見過的人沒有不稱贊其容色的。這不是一樣天生跑不了的“有”?是以各近家的小爺們,多少都願意同她說話,逢年過節送了東西來了,如何應對,收不收,都不好辦的,這些不都是麻煩事兒?!且都不是她自己能做主的,只那張臉在,就是個天生的麻煩了!

這麽想想,自己這個柳姐姐也真是可憐的很。自己不過熬過了這一陣,就還能窩回去,這柳彥姝随着年歲日長,往後這麻煩只會越來越大的,可憐!

柳彥姝看傅清溪看着自己,神色怪怪的,還當她到底想起往後的大事來了呢。倆人要好是要好,只想事兒全不在一根弦上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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