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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前些時候天兒還冷得刺骨,這幾日風一停,忽然暖和了。

清河鎮靠北,大雪一直下到二月份。馬路兩邊的草木悄悄發了新芽。鎮子口一條橫貫東西的河,常年供着鎮子及下面幾個村子的百姓汲水。

今兒日頭正盛,河壩上一排婦人提着桶錘錘打打。将睡了一個冬日的鋪蓋拿出來洗了。

雖說是入了春,但北邊兒的寒春比不得南邊兒的暖和。即便是屋外頭日頭好,屋裏還幽幽竄着冷風。辰時三刻,陽光透過天井照進了院子,落到青石板上就是一塊規整的光斑。

誰冷不丁瞧上一眼,亮得刺眼。

鎮子那邊兒的王家大宅,靠南邊兒的院子上房。走廊上三五個婆子端着小板凳,人手一把瓜子擠在門前。閑散的曬着太陽,嗑着瓜子唠嗑。

屋內的紗帳中,一纖細的少女捂着喉嚨劇烈的喘息。

細細的痛吟,低到聽不清,時斷時續。少女蜷縮着身體,渾身痙攣。汗流得仿佛從水裏撈出來,濡濕了發絲,黏在臉頰和頸項上……

少女仿佛陷入了泥沼,深陷得的窒息逼得她驟然睜開眼。

胸口悶痛,雖睜開了眼,意識卻還是昏沉的。

緩了好一會兒才能視物,少女神情卻還是恍惚的。

她動了動手指頭,酸軟的擡不起來。頭頂是深青色的紗帳,身上蓋着繡青竹的蠶絲褥子,王姝餘光瞥見床柱上的雕花……這裏不是京都顧府的荒宅。

走廊上人影兒晃動,夾雜着說起興兒了拖拽椅子板凳的尖銳聲響。外頭人半點不在意,椅子腿蹭在石板上滋啦一下,又眉飛色舞唠起來。家裏頭沒了正主,下人們失了管教便越發憊懶。

“……裏頭人還沒醒呢?這都燒一夜了,真不給請個大夫瞧瞧?”

“誰請?你請?我可不敢管這事兒。太太擺明了就是要叫大姑娘吃苦頭,存心折騰人。你發善心壞人事兒,糊塗不糊塗?”

“可也不能就這麽熬着吧?把人燒出個好歹來……”

“噓噓噓,快別說了。”

被人打了個短兒,仆婦楊婆子還忍不住嘀咕,“老爺在的時候,親兒子都不敵女兒讨他稀罕。太太如今這麽幹,也不怕老爺從棺材板兒下面爬出來找她?”

旁邊仆婦老孫婆子一巴掌拍她腿上,告誡她:“老爺死了,王家早變天兒了!你還當是老爺在呢?說話不過腦子!得虧是幾個老姐妹在,不然可沒得你好果子吃。”

楊婆子被她們這一唬,趕緊閉上了嘴。

幾人嘴上這麽說,心裏卻都知道。她毛氏算個什麽?前頭太太好心收留的孤女,給她吃給她穿的給她活兒幹。這毛氏倒好,趁女主人病重男主子醉酒,爬男主子榻上去。珠胎暗結不說,偷偷藏着,藏到肚子大了不能打胎才冒頭。

女主子也是心軟,這要是哪家心狠的主母,鐵定一碗藥給她灌下去。任她是死是活。可偏生王家前頭太太是個良善人,看毛氏可憐,捏着鼻子認了這樁事兒。

結果全了善心,害了自個兒。毛氏仗着女主子的善心蹬鼻子上臉。為了毛氏郁結于心,人撐不到半年就去了。這毛氏半點不虧心,在人家屍骨未寒時就上了位。陳年舊事樁樁件件一筆爛賬,這毛氏啊,就是那黑了心肝的毒蠍子,沒得情誼可言的。

“瞧我這張嘴!該打!”

楊婆子作勢扇了自個兒嘴兩下,扭頭瞥了眼緊閉的房門。

裏頭靜悄悄的,門窗都鎖着,光線十分昏沉。大姑娘自打昨日下午開始,昨兒半夜還鬧過,今兒竟是連喘氣的聲兒都沒露。

屋裏頭,王姝怔怔地看着頭頂,仿佛一場夢。

她環顧四周,有些熟悉的家具擺設,這是她的閨房。

等等,她活了?她不是死了嗎?

一大碗藥灌下,沒一會兒就吐血了。王姝摸了摸下巴,幹淨清爽,沒血。她拖着沉重的身體下了床,走到梳妝臺前,鏡子裏是一張年輕的臉。

是她十五六歲的時候。

事實上,王姝并非是土生土長的古人,而是一個畢業即失業的農科大高材生。倒了八輩子血黴,畢業作業被畜牧專業養的那群羊駝給啃幹淨了。害得她連着熬夜趕進度猝死,穿進了一本《寒門貴女》的甜寵文裏。然而王姝并不知這是一本小說。

換言之,她其實是被劉氏十月懷胎生下來的。

四下裏昏沉沉的,屋外的人還在說着夾雜了方言俚語的小話。正準備豎起耳朵聽,腦袋忽然一陣劇烈的疼痛。

秉持着不被人當異類的謹慎,她小心隐瞞了自己的現代靈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偷偷搞點雜交實驗幫家裏提高糧食産量,從不做出格的事兒。唯一的出格,大概是自己的相公自己找。她特意挑選家世不好人不錯的苗子從小洗腦。

只是她沒想到自己千挑萬選的潛力股,供吃供穿的寒門貴子,一朝考上便翻臉不認人。

王姝死的突然,喉嚨一陣火燒就失去了意識。誰下的毒不清楚。

她也是至死方知自己并非投胎轉世,而是穿書了。運氣背,穿越不自知,還一挑就挑中了書中男主顧斐。結果可想而知,正主一上線,她就被炮灰了。

《寒門貴女》這本書很短,內容也簡單。

描述了女主柳如妍身為四品大員之女,是如何慧眼識珠,舍棄了十之八.九會落到她頭上的太子妃之位,一眼相中了出身寒門卻博學多才的顧斐。

初初她的選擇被京中貴人嘲諷昏了頭的,然而随着時日推移,事實證明她十分有先見之明。

太子在她婚後五年便被卷土重來的廢太子拉下馬,從此潦倒一生。而出身草芥的顧斐勢如破竹,從一介從六品修撰一步一步官拜從二品。成了大慶皇帝的肱股之臣。

身份天差地別,兩人婚後是有過幾年隔閡的。然女主聰慧耐心,又能放得下身段去遷就磨合,慢慢就捂化了清高夫婿的心。

至此兩人相知相伴,子孫滿堂。

王姝扯了扯嘴角,死後才知道這是一本書,她現在只想罵賊老天。

她大概就是書中一筆帶過的造成兩人幾年隔閡的‘其他事’。特麽的她從七歲開始灌輸‘絕不豢養姬妾’觀念,洗了十幾年的腦養出來白菜居然是別人的男主角?她那麽努力就只為女主一生一世一雙人做嫁衣?搞她呢?

雖然被渣,王姝想很開,不行咱就分。沒誰離開誰活不下去。就當看走眼,投資失敗。但她萬萬沒想到,顧斐這狗東西貪心,攀了權勢還想要她。瞞着別人将她囚禁在荒宅。

她被人整整藏了兩年,結果一碗藥給灌死了。

真是日了狗了。

世紀大冤種。

手腕有些木木的疼,王姝緩緩吐出一口氣。

上輩子最大的不甘心,大概是她即将成功的雜交稻實驗。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獲得的知識,王姝花了十幾年才收獲一小袋雜交稻種子,就這麽爛在了荒宅的角落裏。

煩!

窗外悉悉索索的對話還在繼續,王姝狠狠掐了一把大腿肉,劇烈的疼痛襲上頭,沒做夢。

她又活了。

重來一次,只時機不巧,親爹已逝,王家變天。

十五歲這一年她爹病逝了。唯唯諾諾的繼母毛氏驟然變臉。趁她傷心恍神之際,霸占了王家的産業。并将在外頭的姘頭謊稱是兄長,堂而皇之迎進王家。王家沒了掌家之人,兩人沒了顧忌,關起門來胡天胡地。沒多久,毛氏就又弄出了個父不詳的孩子。

若是她沒記錯,毛氏的肚子五個月了。

因着被她發現了醜事,毛氏先下手為強,下藥将她軟禁在屋裏。

腦袋突突地跳,王姝蹙着眉。上輩子的種種如走馬燈似的在眼前流轉,不知不覺,窗外的天兒暗沉下來。回過神來,兩條腿有些發硬。

晃晃悠悠又躺回榻上,明明過去不算太久,很多事情記憶都模糊了。

依稀記得毛氏是想折辱她出口惡氣的,卻又不敢真傷她性命。除了頭兩日在她的吃食裏放藥,後面不敢放了。她如今這般虛弱,純屬是餓的。

被軟禁的這些日子一日只有一頓,吃的還是稀粥。連着幾日餓,是個人都得虛。

外頭好似有什麽人來了,說話聲戛然而止。

緊接着是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幾道腳步聲靠近:“人在屋裏呢太太,你可小心點兒,這裏有道坎兒。今兒一天都沒動靜了……”

說着話,垂落的帷幔被人驟然掀起,幾個粗壯的婆子湧了進來。

人群中央,一個三十上下的婦人被小心地攙扶進來。

上身秋香色繡銀白撒花緞子夾襖,相了一圈兔皮毛邊兒,下身罩着藕色馬面裙。一身光鮮,衣料簇新。丫鬟拖了一把椅子過來,那婦人跟老封君似的昂着下巴坐下去。

王姝爹在時,毛氏是從來沒有這幅姿态的。

在王姝的記憶中,毛氏雖是繼母,但十幾年從來都低眉順眼的。平日裏兩人見着了,嗓音細細怯怯的,比父親院裏伺候的管事媽媽姿态還低。毛氏的衣裳也大多樸素,深色的,半舊的,都不拘,端的一副小媳婦姿态。突然見她這走哪兒都前簇後擁的女主人架勢,王姝都沒反應過來。

染了豆蔻的手捏着帕子,按了按嘴角。毛氏臉上上了妝,妝太濃倒顯得幾分風塵。她眉尾一挑,斜眼瞧向榻上躺着的人。

難為她這麽大肚子還跑來跑去,此時她臉上的得意是半分沒遮掩。

“姝姐兒,你也該懂點兒事了。”

毛氏不年輕了,懷着孕,精力極差。厚厚的脂粉遮掩也遮掩不住臉上的疲态:“你爹不在了,家裏家外都指望着我。我一個婦道人家,本就柔弱。管着偌大的家業,還得關照你。都是一家人,我好了,你才會好。你這成日裏跟我作對,敗壞了王家的名聲,于你來說有什麽好處?”

“餓你幾日,權當是給個教訓了。”肚子的事兒已經被王姝知曉,毛氏幹脆不藏了。不過這會兒坐下,還是下意識拿手擋着,“往後你再這般犟,就別怪我當後娘的心狠了!”

說罷,她目光淩厲地掃了一圈,屋裏幾個婆子縮着脖子都低下了頭。

“我瞧你也冷靜了許多。你們幾個給她好生拾掇一番,”毛氏心裏頭犯惡心,一直拿帕子掩着嘴,“我也不是那等沒良心的人,真看着繼女死。”

“收拾好了,就來前院。商鋪的掌櫃們過來了,一會兒小心着點兒說話。”

扔下這句話,她扶着丫鬟的胳膊慢悠悠地走了。

王姝盯着她的背影遠去,扯了扯嘴角。

她的性子,其實是有那麽點搞學術人的清高在的。從小不缺錢,親爹又偏心,便被養得對錢沒多少概念。所以毛氏搞宅鬥,她圖省事兒便抛下這些污糟事兒跟顧斐進了京。重來一回,王姝心裏再沒那份虛無缥缈的清高。

人總是在死過一次後才能醒悟,不是你以為退讓對方就會收斂,有些東西必須争。

王家的錢,她這輩子,給誰也不能給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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