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争

沈嘉慕阖着雙眼許久都沒有再說話,像是睡着了一般無聲無息。

沈嘉慕顯而易見地在回避這個話題,白珺晴被突如其來急轉直下的冰冷氣氛凍得如坐針氈,又坐了一會兒便走了。

第二天一切如常,前一天發生的事情,沈嘉慕和白珺晴心照不宣誰都沒有再提起。

經歷過娛樂圈昨天的大起大落,全劇組上下都有一顆按捺不住的八卦之心。但是既礙于沈嘉慕的地位,又照顧到白珺晴的心情,誰也沒好意思打聽,只敢暗暗察言觀色,想看看這兩位主演的關系究竟有沒有什麽微妙的變化。

沈嘉慕和平時沒什麽不同,不過因為沒休息好,眼眶下的青黑格外明顯。白珺晴倒是難得地露出了些倦色,但似乎也沒有被昨天的事影響,有好事的工作人員前去試探,白珺晴還是像往常一樣彬彬有禮面面俱到,對方也只得自讨了個沒趣。

今天的拍攝內容是白珺晴飾演的角色顧一然不堪流言蜚語和抑郁症的雙重折磨而選擇跳湖自殺,白珺晴知道這是這一場重頭戲,這不僅是屬于顧一然這個角色的謝幕,也是男主角褪去青澀和天真的人生轉折點,更是整個主角團青春時代的結束。

白珺晴從很早就開始為這場戲做準備,和沐宸睿的最後道別是在面試時試演過的,雖然臺詞有所改動,但是張白一的意思是可以照着面試的感覺去演,白珺晴也因此安心了不少。

“第十七場第一鏡第一次,Action。”

“顧一然你別走,我、我想去圖書館,我們一起吧。”

“Cut。”

沐宸睿剛說完第一句臺詞張白一就不客氣地喊了停,“你語氣重點有問題。你說你要去圖書館,是因為你不放心顧一然一個人呆着,但你現在給人的感覺就像你真想去圖書館一樣,不對,重來。”

沐宸睿謙遜地點了點頭,張白一示意場務再次打板:“第十七場第一鏡第二次,Action。”

這一次沐宸睿很好地把握住了角色既擔心又慌亂的心境,輪到白珺晴來接他的戲。

“可是圖書館人好多啊。我就想一個人走走。”

“我……我怕你一個人,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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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是學校,有什麽不安全的呀。”

“我、我是怕你……”

“你放心好啦,我不會做傻事的。你那麽喜歡我,又一直幫我,我怎麽舍得做傻事讓你傷心啊,我很知足的。我只是想去橋頭走走,圖書館很悶,這裏也是。”

“那你回來的時候,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

“好啦我知道,你不許跟過來哦。”

“Cut。”

張白一看着監視器沉默了一會,沒什麽表情地說:“小白的臺詞呈現太生活化,沒有那種不管不顧一心求死的感覺。而且如果你露出不忍心的表情,大家一看就知道你想去死,演到後面還有什麽懸念?你得演出那種回光返照式的正常和健康,并且要比你平時演得更正常,更健康。”

“張導,我代入顧一然覺得這畢竟是她在人世間說的最後的話,面對自己最喜歡的人,而且又是最後一次和他說話,我認為難免會有一些不舍的情緒,您會覺得這個情緒是多餘的嗎?”

白珺晴雖然是體驗派演員,但自認并非是憑本能和心情表演,對角色的情感走向也經過了反複的事先思考,便針對張白一的要求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張白一顯然對白珺晴的說法很不贊同,幾乎是有些不耐煩道:“我告訴你,但凡她還會不舍,她就能被厲東風救回來,就是因為她太痛苦、太想死,根本顧不上別人的心情,所以她才能死成。滿腦子都是怎麽不露破綻地甩掉厲東風才是現在的顧一然。”

白珺晴認為張白一說的确實有道理,但是在她的理解裏,顧一然一直是一個那麽溫柔的女孩子,即使在離開之際也會是溫柔的。

白珺晴陷入思考之中,忽略了張白一越來越沉的臉色,後者幾乎把不滿和不耐都寫在了臉上,劇組的工作人員看到導演的神情,也紛紛小聲抱怨起白珺晴的較真和多事。

沐宸睿皺着眉,其他工作人員臉上的表情也越發不耐,一直沒說話的沈嘉慕突然開口道:“其實我覺得小白的想法更貼近真實的抑郁症患者。如果顧一然真的可以對一切不管不顧,連對厲東風都那麽殘忍,她就不會被流言蜚語打敗。”

沐宸睿自知得罪不起沈嘉慕,便忍回了心裏要反駁白珺晴的話,打算先看看張白一對沈嘉慕的态度再表态。

張白一擡眼看了看沈嘉慕:“你覺得白珺晴的演法一點問題沒有?”

沈嘉慕從靠椅上起身,走到兩人旁邊:“張導和小白的想法都有情感依據,如果顧一然歉疚的情緒太明顯,厲東風也不會放她走。所以我想或許可以折中一下,顧一然面對厲東風時是毫無破綻的樣子,轉身告別之後再給于心不忍的鏡頭,張導您覺得這樣合适嗎?”

張白一直視着沈嘉慕的眼睛,哼出一聲笑來:“你覺得你過來擅自給一個角色加戲,就合适嗎?”

沐宸睿察言觀色了半天,這時終于站出來幫腔道:“那個,沈老師您先不着急啊,我是覺得演員的本職工作是表演,角色的設計和統籌還是要交給導演,畢竟導演才是更有大局觀,對角色劇本最了解的人,小白你也別犟了,張導經驗那麽豐富,還能拍不明白你的角色嗎?”

“不用叫我老師,我入行比你都晚。你如果是按資歷叫人,不如叫白珺晴一聲老師。”

沈嘉慕沒什麽表情地将話堵了回去,甚至連眼神都沒有停留在沐宸睿身上,“只是在正常交流劇本,應該用不着和稀泥。”

這番話說得沐宸睿頗為難堪,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但還是勉力忍住了情緒:“說……說得也是。”

白珺晴知道沈嘉慕是在替自己出頭,雖然她自己倒并不在乎這些,但是沈嘉慕好像總是很難忍受任何關于自己的非議,白珺晴也不想一直占用大家的時間,但是就此妥協又過不了自己心裏的那一關。

白珺晴糾結之際,張白一突然開口:“再來一條吧。”

白珺晴一時沒反應過來:“張導,是按哪種……”

“随你。你不是對自己自信得很嗎,就看看你的直覺到底能不能诠釋顧一然。”

其他演員各自補妝歸位,場務再次打板:“第十七場第一鏡第三次,Action。”

前面都一切順利,但白珺晴在心裏權衡張白一的話,說第一句臺詞的時候遲疑了片刻,她立刻意識到這條作廢了,抱歉地朝鏡頭低頭:“對不起。”

沐宸睿發出一聲相當不耐煩的“啧”,白珺晴的頭低得更深,本來就紛亂的心緒也因為這次失誤更焦慮了。

“小白。”

沈嘉慕突然走了過來,白珺晴擡起頭,徑直撞上一雙溫柔的淺色瞳孔。

沈嘉慕花瓣一樣的嘴唇一張一合,輕聲道:“你是天才,要相信自己的天分。随自己的心意就好了,你心中所想就是顧一然所想。”

白珺晴太久沒有聽到“天才”兩個字與自己相關聯,也太久沒聽過這樣不帶任何奉承和敷衍的純粹鼓勵,沒有無用的安慰,沒有贅餘的吹捧,沈嘉慕的眼裏滿是由衷的真誠和肯定。

“好。”

白珺晴重新露出沈嘉慕熟悉的那張笑臉,“我會的。”

白珺晴重新整理情緒,在第四條綜合了張白一和沈嘉慕的意見,将內心的疲憊、抱歉、不舍演得更為收斂,臉上還挂着輕松的笑意,眼睛裏卻空無一物;即使周身散發着難以掩飾的深深疲倦,語氣卻是無懈可擊的溫柔輕快。

張白一喊了一句“Cut”。

白珺晴其實對某一句臺詞的咬字不太滿意,便問道:“導演,可以再保一條嗎?”

“不用了。”張白一招呼攝影師改機位,“不會比這一條更好了。給她補一個轉身的特寫。”

白珺晴沒想到張白一真的會給自己加鏡頭,有些意外又有些驚喜,“謝謝張導。”

白珺晴轉頭,看見沈嘉慕正微微仰着臉沖着自己笑,那笑白珺晴再熟悉不過,高中時沈嘉慕每次小小得意時都會露出這樣的笑容。

白珺晴突然很想像以前那樣揉一下她的臉,随即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都多少年了,怎麽還會放任今人和故人重疊。

特寫很快拍完,整個劇組轉移到下一個場景,顧一然沉湖的橋頭。

“跳的時候是解脫的表情,但是淹到之後又有生理上的痛苦。”

這是張白一對白珺晴的要求,白珺晴了解後便立刻做了簡單的熱身運動,開始進入角色醞釀情緒。

但是拍攝進度再一次卡殼在跳湖這場戲,時而因為攝影師的鏡頭進水,時而因為光線在湖面上的折射引起了畫面的過曝,白珺晴一次又一次地吹幹頭發,再一次又一次地跳進湖裏,連攝影師都有點吃不消了:“導演,這湖還怪涼的哈。”

張白一心裏也挺焦灼,太陽很快要落山,今天如果拍不成就只能明天;租的場地有時限,工作人員也都沒有吃飯,又熱又累,嘴上不敢說,實則都非常疲憊了。

“再來一條。”

張白一發了話,白珺晴也沒什麽猶豫,再一次投入角色。

大家都對白珺晴報以同情的眼光,副導演也忍不住開玩笑道:“這麽折騰,人體驗派給你折騰瘋了要。”

“我最煩所謂體驗派的就是這裏。”

張白一冷笑了一聲,像是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裝模作樣說自己出不了戲,做作得要命。”

白珺晴沉浸入情緒,邁着虛浮卻又異常輕快的腳步走向橋頭。

結束了。一切的一切,終于可以結束了。

顧一然等了又等,湖邊終于不再有行人路過。

向世界告別的話早已在心裏說了一遍又一遍,顧一然想,最對不起的還是媽媽。

媽媽把自己帶到這個世界上,一個人把她拉扯到上大學,本應該好好孝順媽媽,但是自己實在是太懦弱又太痛苦,實在無法再在世界上多呆一天,可是媽媽,只有今天的我能感受到久違的快意。

顧一然眨了眨眼,眼淚從眼眶滾落到鼻尖,又滴入泥土裏。事情發生以後,顧一然已經不記得自己流過多少次眼淚,更多時候是麻木到根本無法發現自己在哭。

她先把腳放進湖裏,然後是腿,再來是身體,最後是頭頂。她緩緩下沉,直到整個人都被湖面吞沒。

窒息感淹沒了顧一然,她立刻出于本能地掙紮了起來,但是由于不會游泳,身體只是越來越往下沉。

其實這場戲對于白珺晴來說不太容易,因為她非常擅長游泳,幾乎是一入水就會本能地浮起來,就像會騎單車的人很難假裝自己不會騎,她已經很難想象不會游泳的人應該如何動作,只有放任自己往下沉,忍住不動作,确認沉得夠深後再象征性地掙紮一會。

然而白珺晴沒想到的是,由于長時間入水再出水,加上剛才只顧着處理情緒,沒有做好充足的熱身運動,這會兒竟然感覺到小腿肚的部位一陣強烈的抽搐。

白珺晴勉強睜開眼,自己已經沉得很深,想暫停拍攝浮上水面卻因為小腿劇烈的疼痛而使不上力,心下有點慌張,又仗着自己水性尚佳,決定不暫停拍攝,而是閉氣一段時間直到疼痛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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