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溺水

溺水

“小白，需要你吐一點泡泡。”

張白一的聲音從湖面上傳來，白珺晴便漏了一點氣。

可沒想到這一漏整個肺部的空氣都如同打開閘門的洪水一般急速流失，她立刻嗆進了一口水，然後是更多的水，窒息的痛苦迅速侵占了整個身體，白珺晴不得不終止表演，緊緊地按住了脖子，雙腿也奮力掙紮了起來。

可是竟然沒有一個人喊停。

白珺晴只好轉而向攝影師求助，然而攝影師只聽導演的指令，根本看不出白珺晴的異常。

張白一看着監視器裏的畫面，像是比較滿意，沈嘉慕卻看得憂心忡忡，忍不住開口：“我怎麽覺得像是真的溺水了？”

章小青也表示擔心：“這像是腿抽筋了啊，導演，可以暫停拍攝嗎？”

“你不是說她很擅長游泳？”

張白一擡了一眼章小青，“體驗派不真的溺水怎麽演繹溺水？”

一邊的救生員皺着眉開口道：“确實像是真的溺住了，我現在就下水。”

“等一下。”

張白一心裏審視着監視器裏的鏡頭，內心其實也有擔憂，但是他實在對于白珺晴現在表現的一切都太滿意了——

由于抽筋而無法動彈的雙腿是顧一然放棄生命的象征，由于嗆水帶來的窒息感則使得表演中又不乏真實的痛苦和絕望的掙紮，他私心想再多拍一會。

“沈老師！”

張白一聽見有人驚呼的聲音，沈嘉慕竟然自己跳進了湖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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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鬧！”

張白一回過神來，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作為導演，竟然把所謂藝術淩駕在演員的安危之上，自己剛才簡直像是走火入魔了一般，“快去救人！”

幾個訓練有素的救生員很快把沈嘉慕和白珺晴從湖裏撈了出來，白珺晴由于嗆進了太多的水，一直在咳嗽，臉頰蒼白如紙，從氣管到肺部都被湖水刺激得生疼，救生員立刻進行了急救，好一會白珺晴才終于将嗆進肺裏的水咳了出來。

沈嘉慕跪在旁邊目不轉睛地看着，直到看見白珺晴終于脫離了危險，才松下心神，米諾立刻趕來用厚厚的毛巾罩住自家藝人：“姐你瘋了！”

“我沒瘋，是你瘋了。”

沈嘉慕沒有理會助理的擔憂，沖着張白一怒目圓睜，眼神比湖水更冷，“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一直在打電話的章小青挂斷道：“很抱歉小白沒辦法再進行今天剩下的拍攝任務，醫院已經派了車過來，我必須要在确認小白的身體無恙之後才能繼續和貴組的合作。”

“張導，”白珺晴躺在地面上，終于感覺回過氣來，一開口卻是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嘶啞聲音，“剛剛那條過了嗎？”

“過了。”

白珺晴平時總是意氣風發、活力四射，似乎永遠沒有失意和低落的時候，而現下渾身濕透聲音喑啞的樣子全都是因為自己的自私與偏見。

張白一看着白珺晴狼狽的樣子，神情複雜，“趕緊去醫院看看吧。”

章小青對着白珺請低斥道：“你發什麽瘋呢？”

“拍完這段我就去醫院。”

白珺晴想解釋自己的動機，但說話又實在費力，只能簡潔道，“我的狀況我了解。”

沈嘉慕不是不明白，撈屍的戲本來就該在跳湖之後拍，如果再換一天，光線、場景可能都會有變化，但是白珺晴現在的樣子實在太虛弱，沈嘉慕又實在不願放任她繼續拍攝。

白珺晴還在堅持：“小青，會很快的。”

張白一心裏當然是覺得好，白珺晴現下唇色發白渾身濕透的樣子連妝都不用再上，但是剛剛的事情自己做得太過火，現下也不便再開口。

白珺晴知道這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大家忙了一下午總不能只拍這一場戲，而且如果要補拍撈屍就得多租一天場地，場景要全部還原，光線也未必能還原到盡如人意。

但沒有人敢支持自己的想法，雖然大家都希望白珺晴能堅持拍完，但是沒有人敢真的同意她的請求，萬一真的出什麽事，沒有人敢擔保。

沈嘉慕深吸了一口氣，忍無可忍地說：“米諾，把我吹幹。”

白珺晴眼睛一亮。沈嘉慕的唇線抿得極緊，像是在忍耐着劇烈的情緒，俯下身開口：“如果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就立刻停止，不要勉強，千萬千萬。”

“謝謝你。”

白珺晴朝沈嘉慕用口型無聲地說，而後發自內心地笑了。

沈嘉慕第一次覺得那個笑容如此刺眼，別過頭對張白一說：“張導，請你速戰速決，不要再辜負她了。”

張白一點頭，各部門工作人員如蒙大赦，各就各位，很快便準備完善。

“第十八場第十三鏡第一次，Action！”

顧一然冷冷清清地躺在地面，而她的身體比地面更冰冷。邊上圍着的搜救隊試圖聯系她的家人，但是手機進了水，怎麽也打不開。

成盼楠趕過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畫面，顧一然微笑着遞給她早餐的樣子好像就在昨天，現在卻被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圍繞着，一動不動地躺在中間。

“小姑娘想不開哦……”

“是的呀……”

周圍人的竊竊私語進不去成盼楠的耳朵，她的眼裏只剩下顧一然。

“學姐……學姐……顧一然！顧一然！！”

成盼楠跪在地上立刻紅了眼眶，淚水挂在長睫上懸而未落，直至她擡頭向周圍人求救，“有沒有人叫救護車？”

“可憐吶……”

“求求你們救救她行嗎，她不應該的，不應該是她，你們救救她……”

搜救隊見多了這樣的場景，麻木中又有些不忍，艱難地把衣角從成盼楠手裏拽出來：“人早就不行了。再遲一點屍體都要泡壞了。”

屍體兩個字如驚雷一般将成盼楠打得愣在原地呆若木雞，她難以置信地看着顧一然沒有生氣的臉，表情那麽安詳，嘴角甚至挂着解脫的笑意。

“明明都是他們……”

成盼楠的淚水終于大滴大滴落在顧一然的臉上，“明明都是他們做錯，明明是他們該死，為什麽你、為什麽是你要離開啊？”

成盼楠彎着背跪在地上，把頭深深埋在顧一然的頸窩，鏡頭逐漸拉遠。

“Cut！”

沈嘉慕聽到張白一的聲音後立刻擡起頭擦掉眼淚：“過了嗎？”

張白一的聲音從對講機裏傳過來：“過了，再補拍一個遠景。”

“遠景用替身吧，讓白老師先去醫院。”

沈嘉慕的聲音還帶着鼻音，語氣卻已經恢複如常，白珺晴睜開眼，還想再說些什麽，在收到章小青的眼刀後硬生生地咽下，“不好意思，給大家添麻煩了。”

“沒什麽不好意思的，趕緊去醫院。”

張白一難得語氣溫和道，“車來了。”

白珺晴點點頭，試圖坐起來，沈嘉慕趕緊用手托住她的後背。

白珺晴看着沈嘉慕還紅紅的眼角，忍不住伸手點了一下：“你演得好好哦，我剛剛差點沒忍住流眼淚。”

沈嘉慕愣了一下，低下頭若無其事地把白珺晴扶起來：“你閉着眼睛怎麽知道演得好不好。”

“聽聲音啊。很有感染力，和平時……咳咳……反差很大咳咳……”

白珺晴多說了一些話便感到喉嚨發癢，忍不住咳了起來，沈嘉慕見狀趕緊撫了撫她的背：“少說兩句吧。”

章小青用厚厚的毛巾裹住白珺晴把她扶上了保姆車，白珺晴上車前還不忘感謝了劇組的工作人員。

“軸是蠻軸的，但也蠻敬業的。”

副導演感嘆道。

張白一沉默了一會兒，半晌才開口：“我之前一直覺得所謂體驗派，所謂人戲不分不過是表演型人格的自我美化，但是白珺晴我刮目相看了，她真的是戲瘋子。”

“她不是戲瘋子。”

沈嘉慕淡淡地開口，語氣早已不複選角面試時的尊敬，“她只是很信任您，也很敬重您。我和她看的第一部電影就是您的《白日夢》，她是真的喜歡電影和表演才會全力以赴。”

張白一有些尴尬，也有些抱歉，但沈嘉慕當着副導演的面這麽不客氣，他的臉上也挂不住，只能避重就輕道：“白珺晴的确是一個好演員。”

而你根本不是什麽好導演，沈嘉慕在心裏回敬。

其實回想剛進組的那天，那位酒桌上的黃總打的什麽算盤在場所有人都看得出，小演員們人微言輕不敢開口也就罷了，而張白一作為堂堂大導也就是那樣看着而已。

但他到底是母親多年好友，偶爾也會來家裏走動，這部戲是他給了機會白珺晴才有機會進組，雖然對推薦白珺晴進組這事沈嘉慕心裏如今只有難以言喻的後悔，但現下也不便說出更難聽的話，只是低頭斂住情緒道：“拍戲吧。”

張白一心中原本的顧一然确實是沈嘉慕。隐忍，蒼白，脆弱，又決絕。沈嘉慕拒絕的理由言猶在耳，張白一對她的身體狀況也有所耳聞，受涼等同于受罪。

他和虞冉的交情，沈家千金的身體，沈氏在背後的支持，都是不能拿去冒險的。

張白一靜靜地看着沈嘉慕冷若冰霜的側臉。她方才地跳下湖的動作沒有一絲顧忌與遲疑，最初的推辭似乎不過是一個輕描淡寫的借口。

他本來以為年輕人的愛只是一時興起，他暗自輕視着沈嘉慕的誠懇，更沒有正眼看過白珺晴。其實如果沈嘉慕真的只是想捧她，又何必按部就班禮節周到，自己出錢投資不是來得更快更輕易嗎。

沈嘉慕像是感受到這目光，無甚表情地掃過來一眼，她的眼妝花了一些，印到了下眼睑上。

沈嘉慕還頂着成盼楠的妝容，卻露出了不屬于這個角色的神情，這種微妙的違和感讓張白一突然生出一些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