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虞冉番外

虞冉番外

虞冉承認，自己其實從沈嘉慕一出生就不是很愛她。

并非不喜歡她或是讨厭她，只是作為母親，沒有那麽愛她。

虞冉思考出這個結論的時候正在讀一份晨間新聞，沈嘉慕九歲的時候，紙媒尚未沒落的年代。

她剛好讀到一篇新聞，母親因為父親出軌家暴而起了沖突，因而抱着孩子跳了樓。記者對母親将無辜孩子卷進風波的行為進行了痛心的批判和呼喝，卻選擇性地對父親動手的暴行避而不談，虞冉看得眉頭直皺。

其實這很正常。沒有規定要求母親一定非得那麽愛自己的孩子，尤其是雙胎家庭，對某個孩子有偏愛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虞冉習慣在晨間喝一杯咖啡，這些年漸漸有上瘾的趨勢。具體表現在如果不補充适量的□□，她會在對詞的時候大腦空白，嚴重時甚至會不可自制地冒冷汗。經驗告訴她對某樣東西上瘾并不是好事，但是對戲時忘詞是糟糕百倍的事情，所以便放任習慣。

沈嘉慕和她性格上的相似度很低，連同和她父親都絲毫不像。她自己從來是很要強的個性，具體表現在她的學業、事業、家庭，能争則争，全部都是她力所能及範圍內的最好的。

沈嘉慕與父母比起來顯得沉默寡言、逆來順受，時常讓作為母親的自己都覺得費解與陌生。

沈嘉慕的學業與事業雖然不能說不優秀，但是她的內驅力似乎并非是虞冉引以為傲的高自尊，而是天真百倍也膚淺百倍的，“希望父母不用挑剔”，或是更加卑微的，“爸爸媽媽能更愛我一些”。

虞冉扪心自問有因此更愛沈嘉慕一點嗎？

不忍和疼惜是一定的。可是她爸爸似乎非常讨厭她這樣的姿态，所以連帶着她自己也覺得這是無用的。沈宗城向來比較喜歡弟弟，所以她也更喜歡弟弟。

沈宗城為什麽會更喜歡沈嘉谒？沈嘉谒在7歲的時候就确診阿斯伯格綜合征。俗稱是天才病，但症狀與天才毫不相幹。具體表現為易怒、不夠專注、只能夠用固定的餐具和床品，習慣或計劃被打亂會煩躁不堪，算是較輕的症狀。

但是沈宗城完全沒有因此産生任何不滿。也許是因為随着年齡增長沈嘉谒的病症越來越輕，和沈宗城自己也越來越像，而且即使是最嚴重的時期，沈嘉谒對父母也一直非常尊敬。

其實有時候沈嘉慕和沈宗城也很相似。某次沈嘉慕關着房門的時候，她沒有敲門而直接打開了，如果是弟弟一定會露出不滿的神情，至少會被吓一跳。

而沈嘉慕只是聽到聲響而轉過頭來，無所謂的一張臉，沒有反感也沒有好奇，其實非常像她爸爸年輕時候的樣子。虞冉記得自己當時笑着問道：“既然不介意別人突然進來，又為什麽要關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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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不喜歡我也可以以後都不關門。”她記得沈嘉慕當時這麽回答。

她頓時毫無再與女兒談心的興致。她忽而明白自己不那麽愛沈嘉慕的原因，她總是無趣而平靜地應對她所有的一時興起的問話，而順從之下其實都是拒絕。拒絕袒露，也拒絕溝通。

但沈嘉慕終歸是個很乖的孩子。省心，也漂亮。雖然身體不好，但從來沒有以此為借口疏忽怠慢任何補習課。而且沈嘉谒的成績其實遠沒有沈嘉慕優異。

直到她在沈嘉慕26歲的生日會上看見了白珺晴。

那個從女兒高中時期就心心念念的女孩，她早就調查過，醫生父親，教師母親，小康家庭。學生時期品學兼優，在女兒插手之前事業一直停滞不前。彈鋼琴的時候蠻有氣質，給了懂行的朋友看，說是彈得相當不錯。端莊而讨喜的長相，總體是好樣貌。

但實在太普通了。

一個普通家庭的普通女孩，所有好人家的女兒都不過這樣。虞冉也看過她的作品，不是那些肥皂劇，而是她口碑頗高的出道作《白玉蘭》，也不覺得很有天賦，一點點小小的靈氣，仍是十幾歲少女身上常見的。

生日會上短短的交流，她也沒有發現白珺晴任何的過人之處，但看得出女兒還是很喜歡她。虞冉訝異地發現，原來無趣的大女兒在喜歡的人面前竟然這麽多言，有神采，情感變化也豐富，掏空心思只為了讓對方開心。

她再次從回憶裏端詳自己的女兒：雖然在家裏沉默寡言，但是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麽，語言表達很及時也很理性，說話輕聲細語，口吻輕松，讓聽的人沒有負擔，神态也不會過于肅穆，冷則冷矣，卻仍然讓人願意靠近，是虞冉一輩子都想學會的本領。

同時她也很有主見，有意志，想要什麽就會做所有能做的努力去争取。其實這麽看也很像虞冉自己。

虞冉甚至覺得有一點嫉妒自己的女兒。沈嘉慕生在那麽好的家庭，從沒為失敗而擔過心，吃穿用度全是最好，甚至輕易可以愛上一個人，愛得那樣久，哪怕那個人如此普通，哪怕那個人甚至是個女孩。

虞冉自己生在普通家庭，父親中年時做生意小賺了一筆，之後供她讀了價格不菲的表演學校。畢業之後她做的每一個選擇都是最好的選擇，拍到了一炮而紅的代表作，找到了最中意也最成功的人，連下坡路都沒來得及走就嫁入了豪門，四十五歲功成身退，她本以為已經過上了自己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生活。

直到沈嘉慕17歲那年時她發現沈宗城出軌。她反複地告訴自己，自己對此早有準備。這是事業有成的男人，啊不，絕大部分男人的特性不是嗎？只是事業有成讓他們做得更加心安理得，更加理直氣壯。

虞冉從剛嫁給沈宗城就一直告訴自己，要優雅，要寬容，要讓他尊重自己，在他面前要不可侵犯。這件事總會發生，她如果有心去查就早一些，如果她粗心一些也可以一輩子都被蒙在鼓裏，哪怕心裏建設已經做得如此完備，真正發生的時候虞冉還是聽到了某種崩塌的聲音。

她至少有那麽一兩個瞬間奢望過，沈宗城是真的愛她。他娶她是因為真的喜歡她，而不是因為她漂亮、體面、德藝雙馨、家世清白，帶出去有頭有臉，同時容易拿捏。

所以沈嘉慕的完整難道不是因為腳踩着虞冉的破碎嗎？因為虞冉忍氣吞聲，為女兒選擇了最好的出身，沈嘉慕才能由着性子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因為虞冉壓抑着、維持着、寬恕着，沈嘉慕才能無憂地、天真地、自由地。自由這件事情她年輕時沒有在乎過，現在卻突然開始向往了。

這件事情同樣對沈嘉慕的打擊很大，管家同往常那樣開車接她，回來有些憂慮地告訴虞冉，大小姐的身上有很濃的煙味。

虞冉沒有回話，看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

抽煙其實也沒什麽，她偶爾也會抽一支，只要不被拍到就好。她想，沈嘉谒那麽崇拜他爸爸，應當瞞着他才好。

虞冉最終選擇寬容。當然她的寬恕沒有收到任何的承諾、回饋與感恩戴德，沈宗城只是更少回家，也更加肆無忌憚。或許在沈宗城心中她理所當然該如此做，又或許這才是沈宗城一早選擇她的原因。

沈宗城他真的尊重我嗎？虞冉曾經一直在問自己這個問題。她表現得平靜、溫和，沒有歇斯底裏，沒有胡攪蠻纏，她寬容、得體，掩飾了憤怒和憎惡的同時又恰到好處地展現了失望，應當沒有給沈宗城太大的壓迫感，所以他會因此高看自己一些嗎？

虞冉的回憶進行到這裏，恍然發現好像很久沒有再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她不再如履薄冰，面面俱到，不再反複地追問，不再苛求自己的兒女，這些年甚至顯得變得有些慈祥了。

一家四口的合照立在她的書桌上，沈宗城的眉眼和年輕時并無二致，卻顯得尤為陌生。

原來寬恕并不是愛，而是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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