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希白
“姐姐,姐姐,你看你看,下雪了!”
少年從黑狐鬥篷裏探出一張清麗絕倫的小臉,面色蒼白幾乎要和白雪融為一色。
冬天總歸是要下雪的。
歸雲山莊幾乎沒有秋天,夏天短暫,樹葉來不及經歷泛黃掉落的過程,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冬天。
大概換算成現代的版圖,是東北那一塊的。
“姐姐,我們來玩雪吧。”
少年似乎是第一年看到雪,興奮地不行,幾下就從地上團了一個雪球,遞給我,“希白做的飯團,你吃不吃?”
我移開視線,凝望着漫天大雪,平靜道:“希白,你自己玩吧,我今天還有點事情要處理。”
平日裏我從未拒絕過他的要求,他有些不高興,但還算識趣,知道無理取鬧沒有好下場,“哦”了一聲就去旁邊自己一個人玩雪了。
我攏了攏衣領,撐着傘慢慢向後山走去。
所謂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形容的正是這歸雲山莊的絕佳景色。
整條白雪鋪成的路上就只有我一排腳印,漸行漸遠。
後山已經有人在了。
他坐在墓碑前,在風雪裏漫不經心地烤着雞。見我來了,也挪出一小塊地給我坐。
我們平日裏不見面,一年見一次,總共才見過三次。
我偶爾會盯着他的臉出神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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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遞給我一只烤雞:“別看我了,長那麽像不難過嗎?嘗嘗吧。”
“哦,謝謝。”
莫修烤的雞确實是很難吃。尤其還都是雞苗,幹巴巴的,沒幾塊肉。
“三年了,月卿投胎現在應該也已經會出門買冰糖葫蘆了。”
我将烤雞放在沈月卿墓前,凝視着墓碑上的字,心中有些惆悵。
三年過去了,當初刻骨銘心的沉痛已經慢慢被時間磨淡了。
他說的話,我也不是每句都想的起來了。
穿越而來的時候,我萬事繞不開沈月卿三個字,他那麽優秀,朝夕相處的生活中,我早就對他心生好感,只是那份心意還沒來得及表明,他已經不在了。
我甚至還是在莫修的幫助下,才弄回了沈月卿的屍骨。
他因為涉及謀害東玄長公主和皇後一事,被淩遲處死,活剮了一千刀。
莫修叫我別看了,但我還是堅持看了。
那一塊塊血淋淋的生肉令人作嘔,讓我想到了黑心作坊裏的豬淋巴肉……但它們是沈月卿身上的吶。
是我的師父吶。
我的師父那麽好看,怎麽切開來是這種豬淋巴肉的直視感。
真叫人難過。
我把他葬在了歸雲山莊的後山,連帶着的還有沈月卿的師父,前任歸雲山莊的莊主,早已失蹤多年的碧連。
我不能對師祖不敬,但也沒法虛僞地恭維這名字好聽。
莫修的腦子或許被門夾過,他竟然提議将沈月卿和碧連合葬在一起。
最終因為白七和我的強烈反對,終于才肯作罷。
沈月卿走的第一年,我幾乎每天都沉浸在習武練劍中,夜深人靜的時候就瘋狂讀書,反正歸雲山莊有錢,無限量供應蠟燭。
由儉入奢易,我很快就習慣了鋪張浪費。
若是讓沈月卿知道我每頓飯都要廚房做三十個菜,非打死我不可。
像他那樣苦了一生,也沒享過什麽福,到頭來省下的錢還是到了我手裏。
我以為我會努力守護着他的每一分財産,但我發現我竟然可以心安理得地跟倒水一樣地花出去。
偶爾離開歸雲山莊游玩,看到想要的東西都是大手一揮:“這家店我包了。”
後面看到豔冠天下的絕世少年沈希白,也是大手一揮:“這個人我要了。”
花出去不少錢,但歸雲山莊太有錢,底下的生意又都是碧池他爹娘幫忙管着的,我過得還是比較順心和潇灑的。
和剛來這個世界時處處碰壁舉步維艱相比,我現在簡直是小人得志――哦不,是魚躍龍門。
說到魚躍龍門,不得不提起沈月卿那張魚躍龍門的刺繡圖了。
當年我在親手給他刻完墓志銘後,渾渾噩噩了好長一段時間,碧池就把那張圖又給我了。
“師哥留給你的遺書縫在裏面的夾縫裏,你拆開就能看到。”碧池頓了頓,又道,“但是沈家的內功心法,全在這幅繡品裏,你若是現在就拆了,以後你下去了,學藝不成,于他也不好交代。”
沈月卿的遺書對我自然有莫大的吸引力,但沈家心法我也不敢怠慢。
每日坐在山頭苦苦思索,拿着劍練了又練,把那把黑劍練褪了一層顏色。
我花了兩年的時間,終于悟出了整套劍的心法。我立刻飛針走線,繡了一模一樣的魚躍龍門圖。
當初怎麽也看不懂的玩意,現在覺得每一線每一處都充滿無限轉機。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月卿,我可算明白了。
我終于将那幅繡品拆了開來,盈盈日光下,那中間夾着一張字條。
字跡工整而清麗。
上面寫着:少花點錢。
再無其他。
滿腔的熱血在看到這四個字後,慢慢平靜下來,而後又多了滿滿當當的失落。
可以,這是沈月卿的風格。
該教的,該交代的,他早就安排好了,我還指望他有什麽遺言呢?
兩年的修煉時光早已把我的棱角磨平,即使情緒大起大落,從表情上也看不出什麽變化了。
我慢慢撕了字條,心道你叫我少花點錢,我偏要多花一點。
沈希白就是在那一天被我買下的。
希白那年不過十六歲,就已經出落得傾國傾城,他那時還不叫沈希白,他叫沈月白。
這個年代裏,沒有自保能力還擁有驚世之美,本身就是禍端。
西涼國遠比南诏要開放的多,這裏不排斥男男,所以争搶他的男人比女人更多。
他作為奴隸關在籠子裏,粗布難掩一身風流氣質,兩條長腿交疊,眼睛忽眨忽眨,是一種無聲又無辜的勾引。
我只是出來逛街,沒想多事,卻在路過籠子邊時,裙擺勾在了籠子的鎖鏈上。
這條裙子是碧池送我的生日禮物,要是弄壞了沒準他要跟我翻臉,于是我很耐心地解着裙擺和鎖鏈。
希白的主人見我影響了他的生意,将我一把推翻在地。
裙擺自然也撕壞了。
我拔出劍,輕輕在鎖鏈上一掀。
然後面無表情又十分裝逼地對籠子裏的沈希白擡了擡下巴:“小子,你自由了。”
說完一腳踢飛了那個窮兇極惡向我撲來的大漢。
我還沒走出兩步,背後傳來了清麗溫柔的聲音。
像山泉一樣靜美。
“姐姐,我身上也有鎖的。”
他微笑着撩起了衣袍――腳踝上、大腿上、手臂甚至脖頸上都套着細小的鎖環。
“你,帶月白走好不好?”
我對沈、月、卿三個字都十分敏感,走近他一邊仔細打量,一邊一字一頓地問道:“你叫什麽?”
“月白,我叫沈月白。”
三個字合了兩個。
可他們一點也不像。沈月卿固然長相不俗,可和姿容極美的沈月白相比,只能算是清秀。
沈月白很會撒嬌,他靠近我,用那雙漂亮的眼睛露出小鹿般的純真:“姐姐,你帶月白回家吧,月白會很乖的。”
我沉默了良久,“嗯”了一聲。
“想不花一分錢帶我的人走,也不看看我是誰?”
大漢從地上爬起來宣示主權。
我本想帶沈月白直接離開,礙事的楚溪卻出現阻止了我:“買賣就應該有貨幣的往來。”
此次出來散心我只帶了楠丁一人,如果惹出麻煩确實不太好收場,更何況我這麽有錢,于是掏出了身上的銀票,扔到了地上。
一萬兩的銀票,買誰都夠了。
別說只是一個美貌的奴隸。
沈月白可以跟我回歸雲山莊了。
不知他是虛弱地走不動路還是在裝模作樣,竟然朝我伸出了雙手:“姐姐背我。”
我挑了一下眉。
連大漢和楚溪都有些發愣,這奴隸太蹬鼻子上臉了。
楠丁二話不說,一把他扛在了肩上,在他亂動的時候,還拍了一把他的屁股:“坐穩了,臭小子。”
傾國傾城的沈月白并沒有在我們兩人這裏得到特殊優待。
楠丁眼裏只有莫沉魚,而我眼裏……只有精進劍術而已。
也只能精進劍術了。
――翻身做主人了,腰纏萬貫了,有文化了,會武功了,我不是應該高興嗎?
我應該高興吶。
別的,不去想了。
碧池沒有因為我把裙擺撕破而生氣,倒是很不待見沈月白,尤其是在知道我花了一萬兩銀票買了他之後。
“沈月卿當初花了一個銅板就買了你,要是讓他知道你花這麽多錢買了一個小孩,非氣的從墳墓裏爬出來不可。”碧池一急就口不擇言,在看到我變了臉色之後也意識到說錯話了,“抱歉――”
我搖了搖頭,笑道:“要是能把他從墳墓裏氣的爬出來,別說一萬兩,整個歸雲山莊都押上也值啊。”
可哪有那麽好的事。
碧池嘆了一口氣,沒再跟我讨論沈月卿的話題,但依舊不待見沈月白。
我改不了沈月白的姓,姓那是人家的根,就只能把他的名字改了,叫沈希白。通常我叫他希白,姓也就忽略不提了。
希白乖巧地接受了他的新名字,對碧池“折磨”他的事情,也很有一套――他會到我這裏來裝可憐、告狀。
告完了還不忘可憐兮兮地苦惱:“到底怎樣才能讓碧池哥不讨厭我?姐姐,你不要怪碧池哥,一定是希白做錯了什麽,他才會生氣的。”
我常常無言,這個白蓮禍害遲早要送走,可當他一身白衣坐在秋千上晃着兩條長腿時,我又有種回到在寧王府的錯覺。
那個橫眉冷眼的白衣青年,他也愛在夕陽下的秋千上晃來晃去。
沉思往事立殘陽,當時只道是尋常。
作者有話要說:
邊聽《歸,不歸》邊寫,總覺得有點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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