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占蔔

初秋的下午,日光溫亮,和風徐徐。遠處幾樹繁花盛開,多為粉白相映的小花,層層疊疊攏了滿滿枝頭,煞是好看。

而怕鳥又怕髒的莫修只能擇一棵枯枝敗葉的樹坐下。他左手扶在一杯熱茶上,右手執一黑子,目光飄飄地落在棋盤上。

時不時又落回冒着熱氣的茶杯上。

黑子白子,一盤棋局,是他一個人的較量。

因為我不會下圍棋,只能看着他擺盤。

但是半天他也沒動一個子兒,只是捏在手裏,狀若思考,讓我不得不懷疑……他其實也只是在做樣子吧。

“你并非西涼子民,也非南诏人士,”正當我浮想聯翩的時候,他開口淡淡道,“東玄和北冥的,也不像。你究竟來自何方?”

他的聲音不似沈月卿般的低沉沙啞,而是若珠玉落在瓷盤上的清靈好聽。

他追問起我的來歷,我卻無從說起。那番真心話敢對沈月卿說,但換作是其他人,我是不敢也不能講的。

“其實我算是西涼人吧,只不過是近幾年才從山裏出來的,所以對外面的情況不是很了解,如果有什麽做的不好的地方——”我頓了頓,話鋒一轉,

“如果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跟國師你也沒什麽關系吧,只要我師父他覺得滿意就可以了。”

莫修擡頭掃了我一眼,并無譏諷之意地反問我:“他覺得滿意?”

“……那當然。”

我被他掃了一眼,莫名有點心虛。

沈月卿應該是……滿意的吧。他不是都已經從了我嗎?

“那是你以為。”莫修右手指尖掂量着的那顆棋子終于落了下來,“你以為月卿對現狀滿意,是因為你畢竟是個外人,對我們家的事,對他……根本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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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無所知?

我的眉毛跳了跳。

“莫修,雖然你是他的兄弟,也是這裏的一把手,更是西涼的國師,但你這句話,真的觸到我的逆鱗了,拜拜。”

話不投機半句多,我起身撣撣裙裾上的灰,準備離開。

莫修仰視着我,神色卻無半點玩笑之意:“你知道月卿身上的蠱毒還沒有解開嗎?”

我心裏咯噔一下,沈月卿這些天來,蠱毒确實沒有發作過。

至少在我眼皮子底下沒有再發作過。

……所以我倒是逐漸忽略了這件事。

“也是,他只要發作,都會來我這裏。”莫修也站起身來,神情帶了些淡笑,眼裏卻沒有一絲笑意,“可笑的是,他不想讓你擔心,你居然就真的一點也不擔心。”

“我……”我不知道啊。

可是這話我根本說不出口。

“你也只配和他花前月下,同甘不共苦。”莫修先我一步,悠悠邁出步伐,“等他玩夠了,想明白了,我會帶他離開的。”

“他是我的師父,我會救他的。”

我拽住莫修的衣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不去揍他,“國師,你一定知道怎麽救他的法子吧?”

莫修不動聲色地撣開我的手:“我當然知道,可即使告訴你,你也不一定願意去做。”

“怎麽你這麽肯定……該不會是拿我的命去換他的命這種老套路吧?”

我腦補出一堆以命換命的俗套,心中一陣惡寒。

喜歡沈月卿是真,想救他也是真,但以一命換一命這種事,我可能還真做不到。

“想得美,哪有這種一了百了的好事。”莫修搖了搖頭,“以命換命倒是便宜了你。”

……我并不覺得那叫便宜了我。

“月卿的蠱毒來源于父親,只是因為種種原因,父親沒能完全把蠱毒都過到他身上。按照父親原先的計劃,蠱毒全過到他身上,父親就解脫了,而相應的,月卿會死。”莫修似是有些惆悵,頓了半晌說,“這或許就是他的宿命。”

“狗屁的宿命!”我氣的不輕,想到沈希白那張惡毒的嘴臉,就恨不得親手撕爛他,“沒有哪個人是生來替別人犧牲的!”

“父親讓他出生就是為了拿他解毒。”

“可沈月卿出生不是為了來替他解毒!”

莫修閉了眼,緩緩道:“生養之恩,不可不報。”

這句話着實好笑,我譏笑道:“生養之恩?你确定沈希白那家夥對沈月卿有生養之恩?他養他什麽了?”

“他做的如何,他也是我們的父親。月卿不會恨他卻不能殺他。”莫修頓了頓,又問我,“你想救月卿嗎?”

“……你有辦法?”

“食子之蠱,有子尚可解。你和月卿生一個孩子,把他身上的蠱毒全數過到那個孩子身上,他就解脫了,否則,他也就剩一年可活了。”

“我知道你舍不得,但別忘了所有的得,都是以舍為開端的。”

……

………

我不知道我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回到營帳裏的。

這間營帳簡陋了許多,茶盞書案都沒有陳設,因為這陣子我們一直在退兵。

莫修厚愛士兵,每日與他們同寝同吃,原本特意為國師準備的那些稀缺糧物,也被他盡數分發給了傷患。

只有一條規矩,絕不出戰。

南诏軍隊來襲時,也只是死守不攻,守不住了便退,一連退了數十裏。

常常夜裏剛睡下,羅寒那邊就打過來了,我們又得狼狽逃跑。

漸漸的,将士們的心情開始躁動了。

憋屈、憤怒、不甘、怨恨,各種負面情緒撲面而來。

只是沒人敢當面質疑國師的決定。

這日,我像往常一樣替沈月卿梳頭,手下的有點重,拽下了他好幾根頭發。

沈月卿疼的吸了一口氣:“輕點……”

我訝異地問道:“你不是不怕疼嗎?”

“肉體凡胎,哪個不疼?”沈月卿揉了揉頭發,“朱珠,輕點啊。”

“我以為你不會疼啊,你不是一犯病就去莫修那裏藏着了嗎?”我氣呼呼地把他梳好的頭發又扯得亂七八糟,“你什麽都不跟我說,什麽都瞞着我。

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停停停……啊。”沈月卿按住我的手,将我按在他的肩膀上,“你少聽莫修胡說八道,他這小子是唯恐天下不亂,總是給我添堵。”

“……他告訴我,我們生個孩子,過了你身上的蠱,你就平安無事了。”

“……這種話你也相信?”

沈月卿按住我的頭,語氣頗為無奈,“我現在事務繁忙,不适合生養孩子,等忙完了這一陣,我就帶你遠走高飛。歸雲山莊我們不去了,我帶你去別的地方。”

我仰起頭看着沈月卿:“師父,我不想好日子剛開頭,你就不在了啊。”

他拍拍我的頭,滿眼笑意:“放心放心,師父好的很。”

正在這時,楚無疑急急忙忙地闖了進來:“快點,沈先生,國師大人讓集合到一起去。”

……這個莫修,總是來破壞氣氛。

等我們和楚無疑趕到集合地點時,整個軍隊都整裝待發了。

莫修一身黑衣站在白澤陣中,手舉兩個葫蘆瓢,面色漠然,看起來既滑稽又嚴肅。

仔細一看,他的衣服上都是些暗紅色的花紋,随着騰起的火光,翻滾出奇異的光澤。

等等,這不是跳大繩必備的裝束嗎?

他念道:“風起……”

一陣大風吹來。

“雲湧……”

天上還真有一些烏雲。

“天下動……”

還動?這天下都亂成一鍋粥了。

“西涼欲雨……”

“奪路歸!”

随着一聲“歸”字結音,人群中爆發出一聲聲吶喊,幾乎震耳欲聾。

我簡直目瞪口呆,又一陣大風吹來,裹挾着幾滴冷雨,刮在了我的臉上。

“諸位,我知道你們這些天心裏有怨言,只是星辰和風雲告訴我,還沒到時候。

剛才我蔔了一卦,上吉。今夜,就拿出你們的實力,進軍南诏,先奪下西關!”

他們嘴裏神神叨叨地念着“天佑西涼,天佑西涼”,神情慷慨激昂,似乎讓我感受到了傳說中的“士氣大振”。

随着莫修手中的軍旗高高揚起,七座白澤機關獸在鐘離子音的帶領下緩緩運作,而一直往後退兵的西涼軍隊,第一次向前邁開了整齊又堅定的步伐。

我心情平靜地問沈月卿:“這場戰争他們會贏嗎?”

沈月卿毫不猶豫地回答:“會。”

“可是他們先前一直在輸啊……”先前,對了,是先前。

先前為什麽會輸?

——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

而今,天空飄雨,天氣原因南诏的火攻無法施展,于我們,天時。

白澤機關獸破陣,易守難攻的西關在地勢上也沒了優勢,地于他們不利便是我們的利。

人方面,敵方主将羅寒,只适合開荒種地研究水稻的草包太子,并不适合帶兵打仗。而我方主将國師莫修,飽讀兵書,是西涼的軍魂。

……人也和了。

“先前一直讓他們逃竄,壓迫到一定時候,他們心裏必然是極其屈辱的,靠着這股屈辱帶來的力量,他們也沒什麽害怕的了。”沈月卿頓了頓,問我一個問題,“知道莫修為什麽裝神弄鬼嗎?”

“……你也知道他是在裝神弄鬼啊?”

“是為了定軍心。莫修他從不信鬼神之說,可大家需要信念。”

“月卿,你相信有鬼神之說嗎?”

沈月卿仰頭望着層層疊疊的烏雲,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到他的聲音變得很輕很輕,

“小的時候就想過,倘若有神明,我為何會遭遇這麽多的不幸?為什麽從來沒有神明來幫過我?”

“……可現在想想。那麽多不幸,大概不能算不幸。”

“因為能夠遇到朱珠,真的是太好了……所以,大概真有神明。”

作者有話要說:

嘤嘤嘤,要日更把它完結。然後用第三人稱寫文。

這文寫成這個樣子還有人支持我,我真的是對不起小天使們(?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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