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破城

千軍萬馬的沖天氣勢,活至今日,我算是第一次見識到。

在這場戰争中,沒有人能置身其外,情緒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影響。

比如作為階下囚的白三,還是垂髫小兒的楚無疑,以及對戰事總是漠不關心的我。

白七由于身體的原因,已經被碧池和莫翎帶人轉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辭鏡作為正統的儲君,雖然不适合親身上陣,但還是選擇了随同莫修一起觀戰。

沖在第一線的是帶領西軍的主将楚溪,以及白澤陣上駕駛主獸的副将鐘離子音。

六座叢獸訓練得當,排成兩排,默契地跟在鐘離子音的身後。

陸空兩軍井然有序地前進,而我們這些只觀戰不出戰的閑雜人等,也跟在了他們的後方。

狂風大作,烏雲綿延至千裏,将整片天空都染成了墨色。

大雨眼看着就要來了,而大軍也來到了西關的城下。

城牆上,羅寒也是身披銀光铠甲,神情嚴峻。

弓箭手們一字排開,将手中的弓拉到最滿,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楚溪作為我們這邊的主将,直面羅寒時,竟然朗聲對士兵們道:“攻下西關,我們就吃晚飯。”

這是他鼓舞士氣的方式。

作為一等一的吃貨羅寒,自然也不甘示弱道:“守住城門,今晚我們吃肉。”

楚溪聞言,大笑道:“大家聽到沒有,城裏有肉,攻破這城門,裏面的肉就是我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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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第一次豪放不羁的大笑,那表情與往日的禁欲冷漠壓抑和拘束全然不同。

有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反過來想,男兒豪邁不羁的大笑,也或許只有在指揮千軍萬馬馳騁疆場的時候。

……我這才想起來,我好像也還沒吃晚飯。

眼角餘光瞥到楚無疑偷偷摸了個果子正準備啃,被我一只手就搶了過來,然後迅速啃了一圈,氣的楚無疑哇哇大叫,立馬找沈月卿告狀:“沈先生,豬頭她又搶我東西吃!”

沈月卿瞥了我一眼,伸手抹去我唇角沾到的一點果汁,叮囑道:“慢點吃,別噎着。”

語氣裏竟毫無半點責備之意。

楚無疑看的目瞪口呆:“先生,你不是應該大義滅徒嗎?”

沈月卿板起臉:“無疑,你作為男子,本就應該讓着女孩子。”

楚無疑怔了半晌,咽了咽口水道:“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我爹說女人戀愛腦可怕,沈先生你簡直比女人——”

楚無疑頓了頓,努力搜腸刮肚,想了一句不那麽混賬的話來形容他,“你簡直比女人還妙啊。”

這個妙字用在這裏到底是個什麽意思,楚無疑大概自己都不懂。

沈月卿卻是噗嗤一聲笑出了聲,他拍拍楚無疑的肩膀,柔聲安慰道:“好可,作為男子,你別總想着吃,好好看着你爹是怎麽攻下西關的,以後保衛西涼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小吃貨楚無疑,毫無疑問有着一顆保家衛國的心,一聽這話立刻從奪食之恨中振奮起來,雙手握成卷,朝着楚溪的方向大聲喊道:“爹爹,加油!”

千軍萬馬,人聲鼎沸中,楚溪自然是聽不到這一聲來自稚子的呼喚。

那裏的争奪,已經由“守住城,有肉吃”和“攻下城,城裏的肉歸我們吃”兩句鬧劇般的吃貨宣言為開端,正式拉開了序幕。

冷兵器時代的戰争,更多的是近距離的搏擊戰,弓箭帶來的遠程殺傷力畢竟有限,他們最擅長的,還是刀光劍影間的肉搏。

羅寒從城牆上輕輕一躍,跳到了楚溪的面前,手中長劍在空中勾出了一道深藍色的劍光。

楚溪飛身下馬,也拔出了手中利劍。

兩人勢均力敵,立馬打得不可開交。

我見狀跟沈月卿吐槽道:“他們這是個人之争還是兩國之争呢?是私仇呢還是國恨呢?”

沈月卿淡笑道:“因人而異罷了。”

楚無疑接話道:“現在我爹的對手是羅寒這個莽夫,要換成羅厲的話,估計兩個人不可能這麽打。三殿下,你說對吧?”

楚無疑問的是在一旁默不作聲的白三,他習慣稱他三殿下,沒有改口。

白三的目光始終追随着伏在機關獸上的鐘離子音身上,聽到楚無疑叫他,才慢慢收回目光,回道:“這還需要問嗎?十個楚溪,也未必打得過全盛時期的羅厲。”

聽到自己的爹得了差評,楚無疑很不滿意:“現在他對付的是羅寒,不是羅厲。碧池哥之前說,羅厲現在已經是将死之人了。”

白三冷哼道:“你曾祖父就是信了羅厲是将死之人的謠言,才損失了那麽多西涼精兵的。向來兵不厭詐,鬼知道羅厲究竟有沒有病。”

“你——”

“行了,你們兩個別吵了。”我插嘴道,“鐘離子音都快掉下去了。”

一聽這話,白三的頭又扭了回去,目光緊鎖遠處的白澤機關獸。

鐘離子音的情況确實不容樂觀,一面要操縱機關獸,一面要源源不斷地往白澤裏灌血提供動能,還要躲避四面而來的飛箭。

六座叢獸的運行是依附于主獸的,雖然不需要直接被輸送血液,但只要主獸一被擊落,叢獸立刻會失去所有的動力來源,上面載有的一百二十多名士兵也會受難。

所以鐘離子音的任務是在六座叢獸降落在城牆上之前,他都必須保持着絕對的平衡。腦袋必須清醒,往白澤裏灌血也不能停——必須堅持到攻城之後才算完成任務。

可他的身體再強健,也是凡胎肉體,不是一頭不知疲倦的血牛。

這些天的訓練,本就耗盡了他的心力,掏空了他的身體。

人在失去多少血液的情況下,會死呢?

……無人知曉。

好的情況,順利攻占西關。

壞的情況,沒能攻下西關。

兩種情況,均要以鐘離子音的性命作為代價。

他又何必做到這般地步?

躲在雷音谷的深山裏,勤勤懇懇地過一輩子不好嗎?

哪怕默默無聞,最起碼能陪着自己的族人,安安穩穩一方平安。

如今,成也好,敗也好,與他都沒有什麽關系了。

……

我看到他背後中了兩箭,肩膀上也中了一箭,孤立無援,凄涼悲壯,孤獨得漂亮。

……因為要減少白澤的承重量,降低他自身的壓力,多一人,則多耗一分血,所以主獸上只有他一人。

楚無疑看到他中箭的場景,不僅急還有些氣:“沈先生,你們不去救鐘離嗎?他這樣會死的!”

沈月卿沒有吭聲,只是緩緩搖了搖頭。

“他會死的!他這樣會死的!”

楚無疑幾乎要自己沖上前去,被我抓住衣裳領子拖回了頭。

我艱難地開口提醒他:“小鬼,你只是去送人頭罷了。”

“可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死啊。”

楚無疑掙脫不了我,幹脆一口咬住了我的手腕。

疼痛讓我下意識地想踢死他,但在望見他淚流滿面的樣子,我忍住了。

“你爹他,也是在孤軍奮戰……”

“楚無疑,你聽好,你現在只能祈禱,祈禱他們平安無事,這是你唯一能做的,其他的,沒用的。”

我再回頭時,看見有一支飛箭穿過了他的手臂,釘在了他的胸口處。

他口中噴出一口鮮血,濺進漆黑的夜幕裏。

他堅定地挺進了城中,而另外六座叢獸也越過城牆,占領了六處缺口。

血流成海,屍橫遍野,大雨如期而至,為這場悲涼的戰役帶來了些許蒼涼和無奈。

耳邊,是将士們沖鋒陷陣的吶喊聲,刀劍碰撞的聲音,還有楚無疑斷斷續續的哭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

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最後一刻。

城門被從裏到外打開的那個瞬間,鐘離子音和白澤一起,像斷了線的風筝,從空中緩緩落下。

他的左手仍抵在孔洞上灌着血,而右手也堅定地握着操作杆。

背後被插了很多箭,胸口也是。他最後扭頭朝我們的方向望了一眼,嘴唇好像在動着,應該是在說些什麽,但距離太遠,我聽不到。

我下意識地看向身旁的白三,他雙拳緊握,嘴唇緊抿,似乎是在隐忍着什麽。

我腦海裏回想他先前說過的話。

他說,每個人都帶着目的接近他。

他說,他活着是為了替別人去死。

他說,他原本是不願意幫西涼的。

但是後來,有那麽一個人,待他好,待他真的很好。

不藏着,不掖着,教他寫名字,教他學外面世界的規矩。

那個人沒有看上他血液裏蘊藏着的價值,待他好只因為他是鐘離子音,是他的士兵。

鐘離一族向來重情重義,昔日因為朱顏将軍的一句話,甘願隐姓埋名于窮山惡水中一輩子。

他也願為了讓那人能夠繼續當他尊貴的三殿下,抹平他身上的敗績污點,而付出生命的代價。

他說,這樁買賣太劃算。因此他痛痛快快地答應了莫修,毫無怨言。

——你若保他性命無憂、半生無虞,我死又何妨?

如此,上天倒也待他不薄。

作者有話要說:

日更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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