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13章

“雙腳分開六十度，兩腿挺直，大拇指貼于食指第二關節，兩手自然下垂貼緊，頸要直，口要閉，下颌微收，擡頭目視前方。最後一排的男生，手再動，全班陪你再站十分鐘……”

綠茵地上，一排排白衣少年站的筆直，身着戎裝的教官負手捏着哨子，穿梭于隊伍中。

今天的太陽一點都不溫情，汗水順着脖頸滑入衣領，好似蟲蟻成群攀過皮膚，癢得人只想伸手撓個盡興。

祝晨為那個豬頭，昨晚不是求雨了嗎！雨呢，晴空萬裏，烏雲都沒有一片。都樂百無聊賴的想着，一邊估算時間，還有多久能休息。

這時，一輛空調大巴開到了實驗樓前，不一會兒，她看見徐校長和一位中年人從實驗樓裏出來，後面跟着一隊抱着資料的青年人。她認識那位中年先生，是傅纾的老師。他看見後面的青年一個個路過徐校長，笑着鞠躬又走向大巴，他們的工作結束，今天要離開了。

徐校長和那位教授有說有笑，不時還看看他們的方隊，比劃着什麽。不一會兒，傅纾也出來了，她提着個黑色的行李箱，吃力地走下樓梯，徐校長看見，趕忙過去幫她接過來，滑到教授身邊。

咦，這是什麽情況？前面那麽多學生，也沒見他對哪位這麽憐香惜玉。

傅纾好像也沒跟其他同學一樣，鞠躬道謝上車，還站在了校長身邊，同校長和教授一起交談。她看見教授笑着拍了拍傅纾的肩膀，似乎在誇獎傅纾，一旁的徐校長捏着行李箱的長柄，不時還點點頭，表情很欣慰？

她覺得腦袋裹了層漿糊，這是什麽情況，傅纾和徐校長看起來很熟？

正推理的起勁，她看見傅纾朝草坪這邊看了過來，都樂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她的傅女神要走了。

徐謙也發現傅纾聊着聊着就走神了，眼神直勾勾地往軍訓方隊裏看，他知道，雖然只教了兩個月不到，這孩子對這幫學生有感情了。

“要不要過去看看，打個招呼告告別。”

傅纾想了兩秒，扯出一抹微笑說：“不了吧，破壞紀律不好，我也見不得太煽情的場面，離別的殺傷力太強了。”

偏偏她愈想躲，有人愈不讓。班長也看到了傅纾在那邊，今天就離開了，他打了報告，喊來教官，希望能組織全班給傅老師來一個別樣的告別，教官同意了。

傅纾說着正撇開頭，極力穩定自己漸漸起了波瀾的情緒。只聽得方陣那邊，教官一聲嘹亮的哨聲響起：“高三11班全體都有，稍息，立正，跨立！李叔同的《送別》，會唱的給我大聲唱，不會唱的給我哼，祝你們傅老師，前程似景，鵬程萬裏，長亭外，古道邊，預備起！”

Advertisement

語畢，綠茵地上響起了嘹亮的歌聲。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情千縷，酒一杯，聲聲離笛催。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傅老師，祝您前程似景，鵬程萬裏。”

“這群孩子，哎！”十六七歲的孩子是最重情的，唱得徐謙都有感觸了，仰頭眨了眨眼。

傅纾疾步跨過綠化帶，走到他們方陣前，盡量穩定自己的聲線說：“別這麽煽情，年紀大了，容易受不了。謝謝你們，很榮幸做過你們老師，好好學習，祝你們高考順利。拜拜！”

離別還這麽官方，真不愧是他們傅老師，但是好歹蹦出的字比她當初自我介紹時多得多了。

傅纾說的很快，轉身也很利落，一如她來時的模樣，只是思緒卻與當時有了天壤之別，她何其有幸，同這群重情的孩子師生一場，再不轉身，她的淚就要落下來了。

身後所有學生，依舊站的筆直，只是臉上的液體，早已分不清是汗還是淚，反正都是鹹的，誰在乎呢！

大巴很快就開走了，都樂看着它漸漸消失在視野盡頭，不一會兒，連馬達聲也聽不見了，她望着眼前傅纾待過的實驗樓，久久出神，她走了，那扇玻璃窗再也不會對她打開，那個人再也不會從那間辦公室探出頭，笑盈盈的逮她上樓了。

她的依賴，她的信仰，她的崇拜，真的走了。

**

高三課業繁重，吃過晚餐，沖了澡，都樂他們依舊要回教室上晚自習。她穿過走廊，久久凝望對面實驗樓的201室，以往周一晚上，傅纾要坐班，那間辦公室都會亮燈的。而今天，整棟實驗樓漆黑一片，她頭一回覺得黑暗是那麽的刺眼，要不然，她現在怎的就紅了眼睛？

一旁的林筝也看出了她的失落，她這回信了，小白羊是真的對傅老師很上心，現在也真的很傷心。他們班，好像有好幾個對傅纾很上心的，就連無厘頭的祝晨為今晚也是，吃飯時都不耍寶了，低着頭興致怏怏。

都樂回教室就趴着不說話了，側頭盯着實驗樓繼續發呆，直到周季安挽着新老師兼班主任進來。介紹完畢，她配合的鼓鼓掌，伸進桌肚掏書本，準備開始學習，寫寫試卷，忽的摸到了一本手感順滑的活頁筆記本，上面還壓着一個小禮盒，筆記本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是傅纾送她的那本，她一直放在傅纾辦公室沒有帶走。

所以，是傅纾臨走前送過來給她的嗎，還有禮物？

她趕緊掏出來，尋找傅纾留給她的痕跡。果然，在筆記本的最後，她找到了傅纾清隽的筆跡。

寫在最後：

愛別扭的小白羊（你的外號是這個嗎？），最擔心的是你這幾天情緒會不會出什麽狀況，這兩天看到你的表情都怪怪的，問你，叫住你，又笑着說沒事，希望真的沒事，有事的話，回家上Q Q或者打電話給我都行，想說了再和我說吧，我不強求，但至少，我希望你不要胡思亂想，好嗎？

最近我也在感觸“別離”，預設它即将帶給我的沖擊，想起它存在的時候，它已經離我很近了，這令我比較失落。那天你問我：“解脫了吧”，是啊，解脫，多幸福！但我似乎又不情願，自從可以開始回想自己的人生，我就發現，自己多麽希望時間靜止，停留在我喜歡的時刻，停留在這些青蔥歲月。但是來不及好好品味，時間總是馬不停蹄，催着人走，盡管我知道，腳下的路，有時并不通往我想去的村莊。眼下的我，如此不明白，奔波，是為了什麽？好不容易擁有想要好好感觸的經歷，為什麽就那麽短暫？

你喜歡現在的自己嗎？還是讨厭？

每個階段都有不一樣的自己，對于當下的自己，太多人是不滿意的，因為現實總是不盡人意。人們似乎總是對将來的“自己”滿懷憧憬，對過去的“自己”又帶有幾分寬容和留戀，最後只能不斷苛責當下。反觀一下，你是不是也這樣呢？

你們這一代的孩子似乎都早熟，喜歡審視自己，觸撫心靈，在這樣的反省感悟中，求得成長的豐富，這注定你們會收獲的比別人多，收獲多，自然就會累。但是，我只要你快樂！

還記得自己最近這段時間的煩惱嗎？

我想多年後，你再看這些文字，再想起那些談話，想起我之後，或許會覺得幼稚，覺得根本沒必要有那些煩惱，沒準也覺得我幼稚。

但是，允許每一個人的幼稚，因為那是沒有上帝視角的人在成長途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我只希望你想到将來回望時的寬容，能更加喜歡并善待現在的自己，不要把自己繃得太緊，過的沒心沒肺些，好嗎？

另，說點老生常談的話：好好加油，好好高考，我會注視着你成長，守在你需要我的每個身後。（傅纾）

都樂看完第一段話，就崩潰淚目了，她一遍遍摩挲着紙張，怎麽都停不下來嘴角的抽搐，把新來的班主任都吓着了，趕忙将人引到走廊上開導安撫。

謝老師是周季安的好友，也是徐校長的妻子，她是徐謙從一中借調過來幫忙的，教學經驗很豐富，帶高三也很有一套。因着傅纾帶過這個班級，她在家也時常指導傅纾上課要領，所以對這個班級的學生情況多少也算了然。

都樂這孩子，她簡直不要太熟悉了，畢竟是從小看着長大的，傅纾提的也多，她猜測還是因為徐謙和傅纾談過的父母離異的沖擊，眼看着這孩子哭的歇不下來，又什麽都不肯說，只得把孩子親媽喊來了。

“怎麽了，寶寶，怎麽哭成這樣？”周季安邊安撫她，邊摟着她往政教處走，眉間，是擰緊的無限心疼。

孩子見有人哄，哭的更傷心了，但又不好意思說自己只是舍不得傅纾，她覺得自己好累啊，停不下來傷心，記挂着筆記本和那個未拆的禮盒，還要花心思編借口應付老媽，人生怎麽這麽艱難？幸好，傅纾沒有看到她現在這個糗樣。

都樂：“媽，軍訓好苦啊，嗚嗚嗚，今年的教官好兇啊，嗚嗚嗚，我心裏都要起水泡了，啊嗚嗚嗚……”

“……”周季安氣笑了，她哪裏聽不出來都樂又別扭了不願意說，一會兒軍訓好苦，一會兒教官好兇，一會兒心裏起水泡。

你不願意說就是心裏有一萬顆原子彈原地爆炸，給你脆弱的小心靈怼成廢墟了，老媽也沒有辦法啊。

借口還都這麽蹩腳，就不能好好編編？她怎麽生了這麽個二百五，這缺心眼的是随她爸吧，那家夥，離婚的時候問他為什麽，一樣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但是眼瞅着都高三了，她也不能由着不管，不行回頭她還是去問問傅纾這崽子最近到底怎麽了吧。

好在這孩子，跟自己雖然話不多，在小纾面前倒是還挺願意說的，小纾肯定……

哎，小纾！對啊，她怎麽沒想到，小纾今天走了，她平常那麽喜歡黏小纾，指定是因為這個傷心了。

周季安笑着搖了搖頭，一時也不知道該誇她重情，還是該揶揄她別扭的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