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番外一

番外一

很難想象，人類竟然從這樣的災難中挺了過去。

“人類真是一種頑強的生物。”

立在宿舍窗邊，仰望着夕陽，莫如這樣說道。

在他旁邊，宿清用紙碾死了第三十七只蟑螂，深以為然：“确實挺頑強的。”

莫如轉身，深沉問道：“你接下來打算去哪？”

表面上來看，災難已經過去，也到了回家的時間了。

宿清想了想，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去哪。

就在前一天，“門”剛剛關閉的時候，湘州市分局的人還把宿清叫過去了一趟。

“好了，”驅逐開一群找宿清敘舊的員工，老劉從一邊走了過來：“你竟然真做到了？”

随即，他沒有給宿清反應的機會，道：“小夥子啊，真正的戰鬥，才開始呢。”

“災難的結束可以是結束，但也可以是另一種開始，”老劉眯着眼笑，笑得意味深長，手指垂下，指着地下。

這也許是社會上的成年人，獨特的表達方式。

令人捉摸不透的方式。

宿清忽然問道：“我有一個問題。”

老劉說：“我可以替你的老師回答。”

宿清擡頭問：“校長是門的錨點，這件事您知道嗎？”

老劉眼皮擡起，對他這個問題并不驚訝，反而有些愉悅的疑惑：“這麽寶貴的時間，你就問我這個問題？”

“讓我想想，該怎麽回答你這個問題？”

老劉手裏拿着帽子帶上，按着帽檐，将挂在胸前的徽章壓在木桌上。

“我只能這樣和你說。”

“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擁有一樣的希冀，有的人渴望權利，有的人渴望力量，有的人·····想要一些不可能的東西。”

“想要擊毀什麽，就必須先成為什麽，”老劉把聯絡器別到腰間，把徽章放在宿清的手裏，“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麽讓門徹底消失的，但我相信，那大概不會是愛與和平。”

“——還有件事，不要随意向外人透露門是你關閉的，至少在你活着的時候，這件事不能洩露出去。你學校裏的人我動了點手腳，你低調點，他們會忘記這件事的。”

“這是你哥生前的徽章，收好吧。”

宿清抿了抿嘴。

金屬邊緣的徽章落在了宿清的手裏，邊緣線條冷硬抵着皮膚。

老劉回頭看宿清，看了一會，他笑着長嘆了口氣，用手拍了拍衣領。擡眸，額頭上帶出道道褶皺，終于，他攤開手，結束了前面長久的鋪墊，慢條斯理地回答宿清的問題。

“他當年是最早一批主動進入門的人，也是唯一一個出來的人，後來莫名其妙重新獲得了異能，管理局的人一直害怕他，但又不敢動他，只能裝作看不見。”

宿清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外面有人突然喊：“局長！常香街出現了覺醒者集體異化暴動的事件，在主要居民區，輻射人群上萬！”

——災難并沒有結束，混亂也永遠不會終結。

新的災難開始了。

老劉推了推帽子，拍拍宿清的肩膀，像一個引路的長者，不急不慢地說，“我該去處理危險了，有什麽事情快問吧，萬一我死在這場混亂裏，你可就再也問不到了。”

宿清又思索了一會：“您以前，好像經常來學校裏視察，你們····是什麽關系。”

老劉被逗笑了。

“什麽關系？相濡以沫，并肩作戰，同生共死。盡量用褒義詞來形容，”說着說着，老劉把自己給都笑了，做了個停止的手勢。

“好了，問題結束，我該去維護世界的正義和平靜了。”

宿清完全接不上話。

他又坐在椅子上發了呆。

想了很多，但到最後，也沒有什麽好想的。宿清的牙齒有點酸，他磨了磨牙齒，牙基座應激地反映出疼痛。

大概這幾天吃的糖有點多，長蟲牙了。

學校要登記幸存者名單反饋上級，宿清登記完後，就又坐在寝室裏發呆，發着發着，突然覺得腳邊有毛茸茸的東西蹭了一下自己，低頭，才發現是奧利奧。

這孩子又餓了。

喂完貓，整理好行李，宿舍裏的人走了個七七八八。學校給所有人都放了一個長假，也說不清是件好事還是件壞事。宿清還通過賣花圈小賺了一筆——當然，這個方案的提出者和執行者都是莫如。

外面的世界依舊很危險，他對莫如說：“我有個想去的地方，我等會一個人去。”

莫如和宿清耗了半天，最終還是選擇妥協：“那你早點回來，路上給我發信息。”

宿清點點頭，他出了校門，門口的路燈只剩下幾盞，他照着記憶中的方向，走過一條條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終于——他的腳步停在了一片墓地之前。

很令人驚奇的是，這片墓地都是完好無損，草木依舊稀稀疏疏地坐落在一旁，墓碑随着臺階，從左到右，從下到上，整齊地陳列着，每一塊墓碑上面都寫着很多前綴。

祭拜完非常優秀的大哥後，宿清走到了一塊墓碑前，開始祭拜自己的父親。

生離死別總是令人傷感，在這樣的場景下，無法遏制的，無數畫面湧宿清上心頭，他開始回憶有關父親的一切。

小時候，父親第一次回來。

在一群小孩的包裹之下，在他充滿希望的眼神裏，問出了那句他這輩子都無法釋懷的話，——“誰是宿清”。

長大點後，父親滿臉笑意，第一次給他下廚。

後來，小宿清頂着灰撲撲的臉，從滾滾煙霧裏爬了出來，小手顫巍巍地打給了遠在天邊的母親，說：“救···救我。”

再之後，這個男人，第一次送宿清去上高中，開學第一天，一個突如其來的急剎車，直接六輛追尾，讓宿清在醫院躺了半天，完美缺席開學典禮。

·····還是不要回憶了！

再回憶下去，本來就不多的愛，就完全沒了。

畢竟父愛母愛，他從小就沒享受過幾次。

宿清找了塊空地坐下來。

天上忽而下起了雨，烏雲只聚集在這片土地的附近，明明是下午，但周圍都是灰霧色的。鼻尖是灰塵的氣息。

宿清放下花，走出墓園，沒想到卻迷了路。他打開手機，想要看導航，但手機上一直有一個虛線的圓圈在旋轉，還在加載中。

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完蛋了。

回想了一下臨走前，莫如的暴躁反應，宿清還是覺得不要輕易聯系莫如，打算呆在這裏直到信號刷出來。

宿清正刷着手機，耳邊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他皺了皺眉頭，退後一步，但下一刻，他的電話響了。

顧緣打了一個電話給他，電話的那頭，也有雨聲。

宿清往後退的腳步收回。

屏幕貼着耳廓，都是冷意。宿清沒有說話。他坐在樹下，聽着對面勻速的呼吸聲和并不大的雨聲，不知不覺，竟然就這麽在外面睡着了。

他感到安心。

夢境恍然，在眼前一閃而過，宿清再次驚醒的時候，發現身上多了一件校服。

這校服比他整個人大了一圈，穩穩蓋在他的身上，上面還殘留着熱氣。傘就這麽撐在地上，罩住宿清，但沒能罩住那件突然出現的校服，校服的尾端濕潤，宿清摸了摸上面的口袋——

裏面有幾顆糖果。

宿清唇角往上揚了一下，又很快下壓。

他拿着手機，看着手機上顯示的通話中，嘴角又忍不住上揚了一下，在意識到笑的太開心之後，浮誇地咳嗽了兩聲後，故作鎮定地壓下聲音，開始說。

“喂？”

“嗯。”那邊回應。

宿清把校服往身上帶了帶，自顧自說：“我今天是來看我哥的，順道來看一下我爸，但當時情況太混亂了，我一個人在廢墟裏挖了很久，也沒能挖到他的屍體。”

顧緣沒說話，只有依舊勻速的呼吸聲傳來。

把傘調整到自己的頭上，宿清躺在樹上，聲音和尋常一樣：“聽起來挺慘烈的，其實也沒那麽慘——第一次我妹妹病死的時候，很難受，心情如刀割一樣，後面經歷的次數多了，好像就習慣了，再然後，每次一想起跟‘死’有關的事情，腦子就好像有一塊屏障，把我和世界隔離開了。”

“所以，其實也沒有多慘。”

宿清又很快轉移話題：“你能出來嗎？”

他提出了自己現在最想要的要求。

“····我在家。”

幾乎是同一時間段，天空驟然降下一道雷，餘音滾滾而來——

接下來的一秒，宿清又在自己的電話裏聽到了雷的炸開之聲。

宿清故意驚訝：“這雷聲覆蓋的範圍還挺廣的。”

他眼前沒有人，也沒有動物的叫聲，森林的重影和那些纏繞着他的變異種一樣，後面白色的墓碑豎立在公墓裏，詭異且冷清。

“我在家。”短暫的沉默後，顧緣也跟着咳嗽了聲，聲音加重，強調。

“哦——”宿清拖長了音，“那我只能呆在這裏了，看看莫如什麽時候來找我。”

顧緣：“你迷路了？”

“沒，”宿清說，“我在踏青。”

說完，他就把電話挂了，沒給顧緣說話的機會。

不到三分鐘，鞋子踩過落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宿清沒看來者，就說：“你在家迷路了？”

顧緣：“我帶回你宿舍？”

“不。”宿清說。

顧緣：“你的朋友很擔心你，現在變異種并沒有消亡，你這樣在外面跑很危險。”

宿清沒有理會他，拿了把樹枝比劃，自顧自說：“我要不要在這裏生個火，想吃火鍋了。”

顧緣站在身後，凝視着這個坐在地上的人：“你今天不走？”

宿清回頭，笑的露出了八顆牙齒：“怎麽，你也要和我吃火鍋嗎？”

顧緣緊盯着宿清，眉眼肌肉緊繃，過了一會，他妥協道：“對不起。”

宿清善解人意地拿着樹枝，回答：“這有什麽對不起的？這個世界上說不清的事情那麽多，你從家裏迷路到這裏，我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那你回去嗎？”

“回去？”宿清擦了擦手：“我打算吃個火鍋再回去，你要和我一起吃嗎？”

顧緣覺得自己徹底輸了，輸的徹徹底底，他突然有些明白莫如的心情了。他肩膀下垂，嘆了長長的一口氣：“我去你宿舍，莫如說你早走了，我很擔心你，然後一路跟過來的。”

宿清：“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顧緣神色不動：“以前我常來這裏。”

宿清頓時覺得氣氛有點不對勁，他刻意看向天空，站起來，把身上的雜草碎屑全部拍下，試圖用這個動作開啓一段新的話題：“那，改天再吃火鍋吧，是時候回學校了。”

兩個人走回學校，在學校門口分離，朝着反方向走去。

走了會，顧緣回頭看，沒看見人。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顧緣走回了貧民窟。

貧民窟的家，門鎖被粗暴破開，大門虛掩着，上面有很多巨大的劃痕。

剛打開門，地上的灰塵就撲上來，湧入喉管裏，顧緣邊咳邊把門迅速關上。

靠着門板，他覺得，今天這裏，恐怕是住不了人。

在外面轉了很久，最終因為太過貧窮，只能回來的顧緣，有些疑惑地擡起頭。

屋子裏突然變得燈火通明。

還隐隐有熱氣和讨論聲傳來。

本來打算站在外面觀察一會，但幾乎是同一時間，門“嘶啦”一聲，打開了，原本布滿灰塵的地方變得幹淨又明亮，宿清站在裏面，說：“你怎麽才回來？”

····

顧緣朝宿清背後看去，才發現原本空蕩又肮髒的空間，變得幹淨又明亮，還多了幾張椅子和床鋪。

像很久以前，他夢想中的家。

顧緣有些錯愕，他又把目光轉到了宿清身上。

“····你做的？”

還沒等宿清回答，後面正在掃着地的莫如，将掃把狠狠甩在地上，用指責和難以置信的眼神看着這兩個人。

“你是看不見我在掃地嗎？！”

顧緣眼前晃了晃，終于看見了宿清背後還有個滿頭大汗，正在忙碌的高個子。

“好了好了，莫總，”宿清安撫道，“您辛苦了，不要生氣，我們吃飯，我們吃飯。”

顧緣的眼神又轉移到了桌上，那上面，一個不鏽鋼盆子裏面，混雜着各種食材，正咕嚕咕嚕地翻滾着。

莫如的眼神依舊怨念地坐在了餐桌旁。

宿清識時務地把每個人的碗筷擺好。

這一系列熟練的動作，把顧緣看的一愣的，他坐下，開始夾菜，吃着吃着，就問“你怎麽來了？”

宿清放下碗筷，嚴肅道：“我家，已經變成了廢墟。”

莫如在旁邊呵呵了一聲，碎碎念：“不肯住酒店和旅館，硬是要我來收拾·····”

宿清又非常嚴肅地打斷了他，說：“所以，我們只能來投奔你了。”

吃了一塊海帶，顧緣反應過來，“你跟蹤我？”

宿清：“沒有，我只是迷路了。從學校迷路到了這裏。”

莫如：“你做個人吧。”

宿清：“我完全離不開你。”

莫如呵呵以對。

吃完飯後，宿清蹲在旁邊，看莫如洗碗，忽然對顧緣說：“其實我沒跟蹤你。”

顧緣：“那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宿清：“就好像小時候以前來過這裏。”

聽到這話，莫如又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一個考前永遠突擊不成功，記憶只有七秒的人，竟然敢如此大放厥詞。

他完全不想搭理這家夥。

洗碗洗到一半，顧緣突然在他後面回複：“可能真的來過吧。”

咦——

莫如回頭。

在那張桌子上，兩人面對面坐着，一個單手撐着下巴，一個正襟危坐，他們互相看着彼此。

宿清笑了一下，說：“我在管理局的接待廳裏拿了點糖過來，怎麽樣？”

“嗯，”顧緣一本正經回答，“不算甜。”

嘶——

這處處散發着詭異味道的對話，讓莫如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開始時不時，狐疑地往後看。

不過此刻，莫如還沒有意識到，到眼前的場景，究竟意味着什麽，這個半生正直的男人，只是凝噎了片刻，在內心，有些無語地想。

——他們兩個的腦子，都被變異種吃了嗎？